康熙十年十月初九。
“小主,小主!”小宫女慌慌张张的跑进了落梅轩,来不及喘口气,便急的厉害,“太医院的太医都去了坤宁宫呢。”
“什么?”香玲听了小宫女的话,急切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怎么会这样?太医院的太医这么多,难不成都去坤宁宫了吗?”
小宫女连忙说道,“小主,现在已经是酉时末了,好多太医没有当值,要不现在还是请人出宫去传其他太医吧。”
“不行,会来不及的,”跪坐在床榻一旁的嬷嬷红着眼睛摇了摇头,“这个时辰,出宫必定是要经过皇后娘娘同意的,二皇子生病,皇后娘娘哪里顾得上我们?小主还是去求皇上。让皇上给拿主意吧,便是让坤宁宫容一个太医出来,大格格也会没事的。”
嬷嬷照顾大格格也几年了,看着床榻上因为发热糊涂的不认人的大格格,心里难受的厉害。
正因为难受,嬷嬷就没有那么多的考量了,提醒香玲的话里,满心满意的为了大格格,其他一概未考虑。
香玲听了嬷嬷的话,竟然觉得很是可行,也很是急迫,所以便径直往外走去。
“嬷嬷,照顾好大格格,我去去就回。”香玲抓了抓大格格的手,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交代嬷嬷照顾好大格格。
见嬷嬷应了,香玲连忙松开了手,往外跑去,出了钟粹宫,外面的黑暗,让香玲有些不适的顿住了脚步。
香玲看着前方漆黑的宫道,回头看了眼落梅轩的方向,刚准备咬牙继续走去。
从身后传来声音,“香玲姐姐?”
香玲一回头,便看到身后有人提着灯笼走近,好像是御花园的方向。
香玲连忙行礼,“奴婢见过珍贵人。”
“香玲姐姐不必多礼。”纳喇氏丹珍轻轻摇了摇头,好奇的问道,“这么晚了,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香玲道,“大格格发热的厉害,太医院的太医都在坤宁宫,奴婢要去坤宁宫走一趟,求求皇后娘娘。”
丹珍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为难的说道,“二皇子也病的厉害,皇上很是着急,不过,皇后娘娘仁慈,想来你去求一求,也是可行的。”
“是,”香玲点了点头,眼眶一热,眼泪差点又出来,“皇后娘娘仁慈,便是大格格也是皇上的长女,皇上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丹珍伸手拍了拍香玲,“香玲姐姐莫急,我看你连灯笼都没拿一个,知画,把灯笼给香答应,香玲姐姐小心一点。”
“好,奴婢多谢珍贵人。”
香玲接过知画递过来的灯笼,才心安的往坤宁宫走去。
莫说珍贵人,便是香玲自己都以为,坤宁宫这么多的太医守着,皇上和皇后娘娘肯定愿意分一个太医给大格格的。
可,香玲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连皇上和皇后娘娘的面儿都没见到。
“青葙姑娘,我求求你了。”香玲跪在坤宁宫的院子里,“让我见一见皇后娘娘吧,或者你替我给皇上传句话也行,大格格病了,急需要太医。”
“香答应还是快回去吧,”坤宁宫的大宫女青葙不耐烦的说道,“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没空见你,二皇子病的厉害,不过几个太医在医治着二皇子,你若是急,便去找其他太医好了。”
“青葙姑娘,”香玲哭着求道,“便是出宫去请太医,也得皇后娘娘的允许啊,你就让我见见皇后娘娘吧,青葙姑娘的大恩大德,他日我定百倍相报。”
香玲又急又难过,跪爬着到青葙面前,伸手去扯青葙的衣服,想要她允了自己的请求。
“你烦不烦!”青葙被香玲拉的面色发黑,伸手打落了香玲的手,“来人,把她给我拉出去,别扰了皇上和皇后娘娘?”
“青葙姑娘!”香玲更加急了起来,可听了青葙的话,已经有几个粗使嬷嬷朝着她走了过来。
香玲无奈极了,又想起来还在等她带了太医回去的大格格,便豁了出去,扬声喊了起来,“皇上,皇后娘娘,奴婢香玲求见。”
“你!”青葙怎么也没想到,香玲会这般没有规矩的大喊大叫,惊吓不已,连忙上前要去捂着香玲的嘴巴,却被香玲咬了一口。
香玲也是无奈之举,只想着青葙不要阻止自己,只想着一定要见到皇上和皇后娘娘,只想着一定要……给大格格带回太医。
“啪!”
青葙甩手一个巴掌打在香玲的脸上,“不要脸的东西,你咬谁呢!”
宰相门前七品官,莫说坤宁宫的大宫女了,又如何会将一个皇上偶尔宠幸只是生下一个格格的小答应放在眼里?何况香玲的出身不过是落魄的包衣女子。
香玲被一巴掌打的有些懵,还没能继续多叫唤,坤宁宫的殿门又走出了一个太监,皱着眉头呵斥道,“谁人没有规矩的喊叫?皇上说了,赶出去!再喊叫直接拉出去杖毙!”
“……”香玲。
青葙更是得意起来,“香答应,你可听见了?皇上吩咐了,要将你赶出去呢!你还是快点滚开吧。”
香玲这一刻,心有种难以言说的撕心裂肺,她抬头看了看青葙,又看了看殿门,便被几个得了指令的粗使嬷嬷架着往外拖去。
“青葙姐姐,皇后娘娘唤你呢。”
这个时候,殿门里又走出一个莫约十多岁的小宫女,对青葙说道,随即又看到了香玲,微微有些诧异,“香答应?”
香玲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青黛姑娘……”
架着她的两个嬷嬷并没有停下来,所以香玲直接被拖了出去,连话都没有说完。
两个粗使嬷嬷粗鲁的将香玲丢在了坤宁门外,“不许再进来了,扰了皇上和皇后娘娘,不然奴婢等人就对你不气。”
不过,青黛却跑着跟了出来,上前扶起香玲,“香答应,你怎么在这里?”
香玲急的眼泪不止,“青黛姑娘,大格格病的厉害,太医院的太医都在皇后娘娘这里,我想求见皇后娘娘。”
青黛有些讪讪的说道,“香答应,二皇子也病的厉害,你也看到了,刚刚皇上发了多大的怒气,你也见不到皇后娘娘的。”
香玲翻身朝着青黛跪好,“青黛姑娘,我知道你心善,求你替我给皇后娘娘传个话吧,求你了。”
青黛见香玲的模样着实可怜,也想起大格格那张可人疼的小脸,犹豫了半晌,咬了咬牙,“香答应,奴婢找机会替你禀给皇后娘娘,若是皇后娘娘不理,那奴婢也没办法了。”
香玲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深呼吸一口气,道,“好,多谢青黛姑娘了,青黛姑娘的恩情,我张氏香玲,终身不忘。”
说着,香玲冲着青黛磕了一个头。
“香答应不必如此,”青黛一惊,连忙去扶香玲,“这些都是奴婢尽力而为,若是不能帮到你,奴婢也只能抱歉了。”
香玲摇了摇头,苦涩的说道,“若是青黛姑娘没能帮到大格格,那就是大格格的命了,我不会怪你的。”
青黛点了点头,然后才一步三回头的进了门,而香玲,就跪在门外等着。
十月的夜晚,冷的让香玲浑身发抖,可眼前珍贵人赠送的灯笼却成了唯一的暖意,让她的心有坚持下去的力气。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眼看要到子时了,才见青黛领着一个年轻的太医走了出来。
“香答应,香答应快起来,”青黛去扶香玲起来,“二皇子大好了,奴婢才得空和皇后娘娘禀告了这事,娘娘便立刻吩咐了王太医随奴婢陪你去落梅轩。”
香玲被青黛扶着,也打了几个踉跄,站的并不稳,但还很是激动,“多谢青黛姑娘,多谢青黛姑娘。王太医请,请。”
香玲和青黛,急急的往落梅轩赶去,却还是迟了……
大格格本就年幼,却发热的厉害得不到救治,王太医赶来的时候,大格格已经陷入了昏迷。
王太医也没有妙手回春之力,大格格不过第二日便没了呼吸。
香玲的心中,是有恨的。
青葙因为耽搁回话,有皇后娘娘相护,不过被打了二十大板,有皇后娘娘亲赐的金疮药,不过几天便活泼乱跳的无碍。
恨青葙,恨皇后娘娘,恨二皇子,更恨皇上。可最恨的,还是自己。
自己的无能,让大格格得不到重视,以至于因为发热,丢了性命。可她连哭诉的地方都没有。
可恨的同时,她还得活下去,她不能忘了帮了她的人,也不能忘了她要仇恨的人。
……
康熙十一年二月十四。
香玲静静的守在产房门口,产房里传来的一声又一声的痛苦嘶吼声,并没有打断她的沉思。
珍贵人要生了,可皇上和皇后娘娘都顾不得这个即将为皇上生下子嗣的珍贵人。
几日前,二皇子和坤宁宫大宫女青葙的尸首一起从荷塘里捞了出来。
无论仵作和太医怎么查验,都只得失足落水,溺水而亡这个结论。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是她的缘故。
不管是为了大格格报仇,还是为了珍贵人这即将生下来的孩子,二皇子都该为他额娘付出代价。
“哇……哇……”
“生了,生了!”产房内,知画的惊喜声传了出来,“小主生了个阿哥。”
香玲闻声,起了身,抬头看向紫禁城上方的天空,暗道,真好。
皇上的五皇子出生了。
挡在五皇子前面的,只有一个荣常在所出的四皇子了,没有关系,她会替五皇子解决掉拦路石,让五皇子成为名正言顺的长子的。
……
康熙十七年二月十二。
香玲很宝贝四格格,不仅因为这是大格格的延续,更因为她和仁孝皇后先后生下子嗣,她活着了,仁孝皇后却血崩而亡。
她不知道谁动的手脚,但她感谢那个动手脚的人,让她好好的出了这口恶气。
而她的四格格,因为大格格的缘故,不能留在她的身边,被昭妃娘娘带走了。
皇上为了弥补她的难过,特意破例封她为庶妃,可这些都不如她自己教养四格格来的心安。
不过没关系,昭妃娘娘品性好,待人宽和,将她的四格格教养的很好,且昭妃娘娘去年也被皇上册立为皇后了。
只是,香玲看着眼前身子都凉了的四格格,心中所有的热意都被抽去。
已经五岁的四格格,已经懂事的四格格,就因为奶娘没看管好,从假山上跌落,没了性命。
“香庶妃,”新皇后很是歉疚的看着香玲,“都怪本宫,都怪本宫没有看顾好四格格,你要怨就怨本宫吧。”
香玲心如死灰的眼神从四格格身上扫过,看向新皇后,又看向院子里已经被杖毙的奶娘。
香玲冷笑一声,“嫔妾可以怪皇后娘娘吗?还是只是怪罪?”
奶娘可以被罚杖毙,难道皇上也会将皇后杖毙吗?不会的。
不会的。
她很清楚,不是吗?
这就是她和两个女儿的悲哀,这紫禁城里,她们无法选择的悲哀。
新皇后被香玲的一句话堵的眼泪止不住往下落,四格格是她一点一点儿教养到大的,她自己没有孩子,真的把四格格当作自己的孩子,她的难过和痛楚不会比香庶妃少的。
新皇后扑通跪了下来,冲着香玲说道,“香庶妃,千错万错都是本宫的错,本宫任你打骂。”
“皇后姐姐,”一旁的素妃有些不快的去扶皇后,“便是你管教宫人不严,自有皇上处置,你怎么可以自降身份给她下跪。”
“素影,”皇后轻轻推开了素妃,“这是本宫的错,本宫应该如此,本宫只求香庶妃不要过度伤心,伤了自己的身子。”
皇后比谁都清楚,香庶妃心里的难过,前后两个孩子都没了,却连发泄的机会都没有。
她只求,香庶妃打她也好,骂她也好,只要香庶妃出了心里的气,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她就能少些愧疚了。
香玲苦笑着摇了摇头,“皇后娘娘,除非一命还一命,否则,嫔妾心里不会轻松的。”
无奈不苦笑,她敢说出来这句话,却不敢有这样的奢望。
让皇后娘娘偿命?
怎么可能,皇上不会愿意的,钮祜禄氏一族也不会愿意的。
香玲说完这句话后,毫不意外的没有得到皇后的任何回应。
只有素妃冷冷的呵斥,“香庶妃,便是皇后姐姐有错,也罪不至死吧?奶娘不是已经杖毙了?”
香玲没有看向素妃,对于素妃的话,她明白,却不愿苟同。
香玲伸手将四格格抱在了怀里,并不避讳四格格额头上的污血蹭脏了自己的宫装。
“英儿,额娘带你回去好不好?”香玲无声的眼泪,滴落在四格格的脸上。
香玲抱着四格格一步一步的往钟粹宫走去。
这个时候的香玲,真的没有想到,皇后会真的因为内疚,偿还了四格格一命。
不到半个月,皇后就因为忧思过度,宾天了。
可内心煎熬的香玲,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大仇得报。
她心中的恨意代替了心中的热意,冷冷的戳着心,戳着身,让她一步一步的走向一条暗无天日的路。
……
康熙三十九年除夕。
皇上手里的茶盏丢过来的时候,香玲连躲都没有躲,硬生生的接住了。
顿时,疼痛传遍全身,额头上冒出来的热流就糊住了眼睛,香玲踉跄着跌坐下来。
“香玲!”惠妃爬到了香玲跟前,拿出手帕去堵香玲的伤口,却无济于事,“太医,胡太医,快来看看张庶妃!”
“不用了,”香玲抬手用了不少力气才将惠妃推开,“娘娘,嫔妾没事。嫔妾连累娘娘了。”
“别说了,别说了,”惠妃眼泪汹涌而出,“是本宫做的,都是本宫做的!不是你,不是你!”
“娘娘说什么胡话呢,”香玲抬手随意的抹掉遮眼的血污,笑了起来,“娘娘和她们无冤无仇,明明都是嫔妾做的!”
够了,足够了,她替惠妃认罪,是心甘情愿的。
过了数十年,她依旧能记得那晚的灯笼,让她这些年依旧活了下来。
孝昭皇后死了之后,她心中还是有恨的,她的恨意跟着太子,跟着温僖贵妃,跟着很多人……
可是,她的眼睛却也是亮的。
太子仁义,温僖贵妃仁慈,让她数次都没能下得了手的。
她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所以,她放弃了,随着孝昭皇后的死一起放弃了。
这些年,有惠妃相护,她安心礼佛,为自己心安,为大格格和四格格祈求。
她隐约知道惠妃的所作所为,却没有阻止,因为她深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
她为惠妃认罪,也算是报了当年那一盏灯笼的恩情,也报了这些年的相护之情。
香玲喘了口气,毫不在意额头上的伤口,看向皇上,“皇上,你还能记得嫔妾的名字吗?”
香玲苦笑起来,她毫不意外皇上的回答和淡然,他怎么会记得呢?合宫数十位妃嫔,她不过是一个年老色衰多年未侍君的庶妃,皇上怎么会记得她,记得她的名字?
“既然张庶妃都招认了,那便如此吧,”皇太后站了起来,“如此狠毒的女子,这宫中也不能留了,皇上,你看着办!哀家不想再看到她了!”
听到皇太后对自己的处置,香玲终于舒了口气,够了,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香玲,香玲,”惠妃将力气将无的香玲搂在了怀里,“皇上,让胡太医给她看看吧,她快要不行了!”
“娘娘,”香玲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丝,苍白的无力,“嫔妾解脱了,你又何必留着嫔妾苟延残喘呢?”
“那你就要留下我吗?”惠妃哭问道,“你这般让我如何是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你有大阿哥,还有静芊公主和静菱公主呢,你要好好活着,”香玲艰难的抬手握住了惠妃的手,“不是你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害了她们,可是,我不后悔,做了这些,我才能有颜面去见我的两个格格。”
惠妃还有活下去的力气,可她没有了,香玲只想去见自己的女儿。
“香玲,香玲……”惠妃痛苦的闭着眼睛,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香玲苦笑一声,道,“惠妃娘娘,多谢你当年赠灯之恩,嫔妾生生世世都会记着的。”
说完,香玲伸手将袖子里的一颗毒药,趁惠妃不注意,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是她备了多年的,这些年一直没勇气死,这下终于有了。
很快,香玲的手便无力的从惠妃的手里脱落,闭上的眼睛也再也没有睁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