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五章
    逢场的这天陶秉坤去了小淹镇,到铁匠铺打一根铁钎子,顺便给有身孕的堂买点红枣红糖。铁钎子是开田用的,牛角冲口那块田开到一半,当中突出一块岩石,锄头挖不动,就留下了,他打算冬闲时用钎子把它凿开。

    陶秉坤站在炉子旁看铁匠给钎子淬火,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从身旁晃过,定睛一瞧,是多次雇他挑脚的陈梦园先生,便叫声:“陈先生你好呵!”陈先生见是他,眼睛就一亮:“哎呀是你呀秉坤,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要找你呐!来来,我们先去喝碗热茶暖暖身子!”说着就拉着他进了旁边的茶馆。

    陈梦园比陶秉坤年长六岁,家在三十里外的青龙镇,父亲是个举人,亦是全县有名的大财主。陈梦园是个新派人物,从汉口高等学堂毕业之后,就回县城萸江办了一所学堂,所以就常雇陶秉坤挑脚去萸江。陶秉坤对他颇有好感,除了他待人和蔼,没有富家子弟派头外,还因为他出手大方,每次给他挑脚都能得到比别人高出两倍的力资。陈家是一座气势宏伟结构复杂的深宅大院,环环相扣的回廊、层出不穷的厢房以及棋格般的天井令人眼花缭乱,高耸的白色山墙几里之外都能看见。这是陶秉坤看到过的最气派的宅院了,每次见到他都羡慕不已。相比之下,陶家院子简直不值一提。

    在茶馆坐定,陈梦园热情询问:“秉坤,多时不见,近来可好?”

    陶秉坤道:“还好,造了两间屋,也算托皇上的福。”

    陈梦园摆摆手,指指门外几个叫化子:“你看,如今灾荒连年,民不聊生,外国列强又横行于国土之内,国已如此,皇上又有何福可托!你造了新屋,那是你挑脚挑来的,是辛劳所获,与皇上有什么关系?!”

    陶秉坤觉得这些话犯上,慌忙四下瞟。

    陈梦园就笑了,说:“好好,今天我们莫谈国事。我要出一趟远门,想请你跟我走一趟。”

    陶秉坤面有难色:“陈先生,不是我不肯帮忙,我如今成了家,屋里离不开。”

    陈梦园双眉微蹙,叹口气道:“我也不好勉强你。也不是雇不到脚夫,只是我这一次关系重大,你又是靠得住的人,所以才求你。也罢,我另找他人吧。”

    看到陈梦园作难的样子,陶秉坤过意不去,胡乱喝了两口茶,就想告辞。这时陈梦园从口袋里掏出钱付账,一张黄纸被带出来,飘落在地。陶秉坤忙替他捡起,瞟一眼,竟是一张田契。陶秉坤把田契递给陈梦园,忍不住问:“陈先生,你把田契揣在身上干什么?”

    陈梦园瞥他一眼说:“哦,我家在小淹有两亩水田,隔得太远,佃户交租不便,我想拿来换几个钱用,还未来得及脱手。你是不是想要?”

    陶秉坤心里一跳,咽了一口痰:“要是想要,可对我也还是远了,我不便耕种。”

    陈梦园就说:“那好办,小淹可能有人在你们石蛙溪有‘插花’田,石蛙溪没有,邻村也会有,你可以拿这田跟他对斢,不就斢近了吗?”

    陶秉坤兴奋得两颊飞红:“倒是个好办法……”

    陈梦园笑眯眯地:“你要是要,我便宜出手。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陶秉坤立即悟到那条件是什么,脱口道:“要得,我就跟你出一趟远门。”

    陈梦园眉开眼笑,拍着他的肩膀:“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待到了长沙,我除了给你五块银元外,再把这田契给你,均充作力资。”说着摸出一块银元塞进陶秉坤手中,“这是预付给你的,你快回家安顿一下,我们明天鸡叫五更时起程。”

    陶秉坤点头应一声,攥着银元就出了茶馆,然后到铁匠铺取了铁钎,扛在肩上撩开大步向石蛙溪疾走。他心中回旋着一个兴奋的声音:我要有田了,我要有田了!

    陶秉坤当天夜里打着火把赶回小淹镇,同陈梦园在栈里宿了半夜,鸡叫五更便起床,去帮陈先生挑货。那是两只普通的木挑箱,挂着两把铜锁。陈梦园郑重其事地交待:“秉坤呵,这两只箱子一路上就请你多照看了,千万小心谨慎,莫要让人偷看。”陈先生一反平常的严肃表情让他觉出此行关系重大,至于关系到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脚夫对雇主的货物是不得打听的,这是规矩。他挑起箱子颤颤悠悠走下码头登上那艘小帆船时,只晓得肩头的重量异乎寻常,却没料到他已插足于中国近代史上一次有名的反清起义,而这次起义由于泄密在他们启程之时就已经失败了。

    在黎明前的幽暗中,船扯起风帆顺资江而下。凛冽的寒风穿过舱门的缝隙吹到舱里来,陶秉坤坐在箱子上,把手插在棉袄袖子里,听着江水拍击船帮的澎澎声,心想此时幺姑还在熟睡之中吧?又记起忘了交待她日里莫干重活,夜里要插紧门,心里不禁有几分惶然。陈先生与他背靠背坐着,有一股明显的热力从那穿皮袄的身躯里透出。船行驶一会,就大幅度地摇晃,舱外浪涛喧哗,便晓得下滩了。浪头捶在船蓬上,就有细小水珠溅到舱内来,陈先生急忙指挥他将箱子挪到船舱中央。箱子里是什么宝贝呵?他心里嘀咕。下了滩,进入平缓的水面,船就平稳了,陈梦园推开舷窗,一道晨光便涌进舱里来。陈梦园深吸两口气,然后拿起一本书,借着晨光来读。他偏头一看,封面上赫然三个大字:《警世钟》,他好奇地问:“陈先生,这是一本什么书?”

    陈梦园笑道:“一个家门朋友写的,一本教人造反的书。”

    他一惊,叫道:“哎呀呀,这种书您也敢看?官府晓得了要捉你坐牢的!”

    陈梦园道:“嘿嘿,人家写都敢写,我还不敢看?”

    他嘴里啧啧有声,又试探着问:“陈先生,您,莫非是革命党?”

    陈梦园挺直身子,反问:“你看我像不像?”

    他端详着道:“嗯,不想不像,越想越像。听说革命党都是些读书人,为什么书一读多了,不求功名而要……造反?”

    陈梦园说:“书读多了就明理呵,当今中国的理就是一个字:变。不变中国就没有出路,何谓变?就是革命,革慈禧太后的命,不驱除鞑虏,难复兴中华!”

    他百思不解,说:“不就是把皇上拉下龙庭,再来一个新皇上么?反正要有一个皇上的,折腾作甚?”

    陈梦园摆摆手道:“哎,此言差矣,皇上也有好坏之分,再说,也可以向西洋学一学,废帝制,兴共和,以总统替代皇上。”

    他问:“总统是什么?”

    陈梦园说:“总统就是管理国家的人。”

    他愈发困惑:“那不跟皇上一样么?”

    陈梦园摇头:“那可大不一样,皇帝乃世袭,总统却是由民众投票选举出来的。”

    他想想,笑道:“陈先生,你要是多给我几丘田,我也投你一票要你当什么总统。”

    陈梦园笑将起来:“你呀你,怎么就跟你讲不清?怪不得,你们陶家人是吃过皇上俸禄的,还到哪里也忘不了田!”

    他就被笑得有些尴尬,喃喃道:“作田佬,田就是命呢……”

    谈笑间,舱外已大亮,尾舱已冒出早炊的青烟。陶秉坤往舷窗外眺望,但见资水苍碧,平平滑向后方,礁石上鸬鹚瑟缩,岸上大山荒凉萧索,阒无人踪,亦见不到农舍,只有柳叶似的一条小划子轻捷地驶向江心,转眼到了跟前,直向帆船滑来。陶秉坤心中疑惑,正想指给陈梦园看,船体砰地一震,那划子已撞了上来。几条黑色人影倏地从划子上跃起,落到了帆船甲板上。陶秉坤心里叫声不好,立即将扁担操在手里。舱门哗啦一声被一脚踢开,几个蒙面露眼的大汉持刀冲了进来。他护住木箱正想做出反应,一把雪亮的大刀嗖地飞来,刀口压在了他的颈子里。他吓得双手一软,扁担掉在舱板上。陈梦园起身喝道:“你们不要伤他!他是我请的脚夫,要买路钱找我!”

    那蒙面汉便将搁在陶秉坤颈子里的大刀挪到了陈梦园的脖子上:“晓得你鼎鼎有名的陈家大公子有几个臭钱,不是找你还不会来呢!放乖点,自己掏吧!”

    陈梦园在身上各处摸索一阵,掏出几块银元扔在舱板上。为首的蒙面汉鼻子里一哼:“你以为是打发叫化子么?撬他的箱子!”

    陶秉坤被几个汉子从箱子上推开,铜锁被撬开了,箱盖一揭,现出一些书籍和衣服。劫汉们抓起那些东西往外面甩,甩了几下就看见了箱底——但显而易见那是一个假底,从外貌看箱子应该深得多。假底一揭开,劫汉们呵地一声呆住:那箱子的夹层里竟藏的是刀和手铳等兵器!陶秉坤也感到意外,他猜测里面可能是金银财宝,却没想到是这些东西。为首的劫汉扯扯脸上的黑布,露出口鼻,冷笑道:“没想到陈先生也贩卖兵器!我们正需要它们,它可比银子还金贵呢!本不想杀你,抢几个钱就走的,可如今看来,不杀你,你一定会去报官……这就怪不得我们了,你命该如此。”

    陶秉坤惊得一哆嗦,尖叫了一声:“你们不该杀人!”

    陈梦园脸色煞白,颤声道:“人总有一死,本不足惜!可叹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误我反清起义之大计!没有被朝廷抓住斩首,却死在你们这几个剪径毛贼手上,我不甘、不甘啊!”

    劫汉的刀迟迟疑疑地收了回去:“陈先生,你也和朝廷作对?”

    陈梦园指着箱子叫道:“岂止是作对!我们要把金銮殿里的龙椅掀个底朝天!我们华兴会要在慈禧太后七十大寿那天起事,这些东西是我变卖了家产换来,给华兴会的弟兄们使用的。苍天无眼,让你们这帮劫汉误了我反清复国的大事!”

    几个劫汉面面相觑,露在黑布外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为首者想想道:“陈先生,所说何以为证?”

    陈梦园颤颤巍巍从箱子里翻出几张纸票给劫汉们看。那纸票正面印有“华兴矿业公司”,反面印有“同心扑满,当面算清”等字样。陈梦园指着道:“看清没有?这几个字的意思就是‘扑灭满清’。是我们华兴会印的,对外作开矿集资的股票,对内作为会证。”

    劫汉们把那纸票传看了一遍,举起的刀陆续垂了下来。

    那头目想了想,对陈梦园拱手作揖道:“既如此,陈先生,原谅我们对你的冒犯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后会有期!”

    劫汉们一窝蜂退了出去。陶秉坤心惊胆战地朝舷窗外瞥一眼,见那条划子飞快的滑向岸边,劫汉们的身影虚虚幻幻,极不真实。船老大过来心有余悸地道:“陈先生,算您命大呵!”陈梦园苦笑一下,晃晃头,面颊上这才现出一点活色。陶秉坤起身捡起散落在舱板上的银元交给陈先生,自觉四肢酥软,虚脱了一般。他喘着气,又将那些甩出的衣服捡回箱里,搓搓手,在陈梦园面前来回走了几步,欲言又止。陈梦园说:“秉坤,是不是害怕了,想下船回家呀?”陶秉坤脸一热:“我并非贪生怕死,答应了的事,我理当有始有终。只是……”陈先生说:“只是怕与革命党有牵连是不?”陶秉坤嗫嚅道:“我也不是一概地反对你们革命党。比如你们不让女子缠足,还是不错……我们作田人,只晓得老老实实种田交皇粮,可这——”他指着箱子,“这不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吗?”陈梦园断然说:“秉坤,作乱也罢不道也好,这都与你无涉,你只是帮我挑脚的,出一分力得一分酬劳。不过你既然上了这条船,也就由不得你了;你不想去,也得委屈随我去,为这次起事成功,我只好强迫你了。你放心,不要你去打仗,一到长沙交完货,你就可以打道回府。”

    陶秉坤点头说了声好吧。其实他刚才并没决意离船上岸,只是一种心灵的不安使然,何况这场突来的灾祸已经避免,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他并没忘记此行的目的。

    经桃花江、益阳,过南洞庭湖再入湘江溯流而上,数日后一个阴晦的下午,帆船抵达长沙一个偏僻的小码头。此时距慈禧太后七十大寿还有八天,华兴会反清起义的计划却已经败露,城内到处贴着悬赏捉拿华兴会首要黄兴、宋教仁等人的布告,清兵们正根据变节者的供述四处搜捕密谋造反的革命党人。对局势一无所知的陈梦园领着同样一无所知的陶秉坤沿着麻石条铺就的台阶,走进了危机四伏的长沙城。

    沿着一条小巷走了一阵,他们才察觉情况有些不对头。行人寥寥,皆面带惶恐,清兵正在巷口盘问过往人等。陶秉坤双脚有些发软,悚悚地望陈梦园一眼。陈梦园低声道:“千万莫慌,你一慌就是不打自招。”陶秉坤强自镇静,跟在陈先生身后,只听见自己的呼吸一声比一声粗。到了巷口,清兵喝道:“停下。”陶秉坤屁眼里一紧,出了一身冷汗,一个踉跄就站住了。陈梦园上前陪着笑脸拱手作揖。清兵问:“干什么的?”陈梦园答道:“做生意的。”清兵道:“我看你像个读书人。”陈梦园摇头:“过去是读过书,如今不是废科举了么?不能当官,哪个还去读书?不如做点小生意来得实在。”清兵头目点头:“嗯,书是不能读多了,读多了就读成革命党了。”用脚踢踢陶秉坤挑着的箱子,“里面是什么东西?不会是贩运的烟土吧?”陶秉坤懵懵地摇头,想笑一下脸上却僵木,没有笑出来。陈梦园从容不迫,摸出块银元抛过去:“我们本分人哪能做那种事?不过是出门用的一些杂物。弟兄们为朝廷做事辛苦了,我请大家喝盅酒。”清兵们眉开眼笑,头目拱手笑道:“多谢!先生你很会做人,恭喜你发财!”陈梦园便拱手回礼:“大家发财,大家发财!”

    过了巷口,进入行人熙攘的街道,陶秉坤心稍安稳,见陈梦园沉着自若的神情,不觉就有些佩服。陈梦园领着他往南门口的秘密接头地点而去。阴沉的云低压在城头,有下雪的意思。陶秉坤得不时避开行人的身体,就多花费了不少力气,棉袄里蒸发出热腾腾的汗味,双膝也发起酸来。街旁一群人在看官府的告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陈梦园挤进去看了一下,出来时神色有异。陶秉坤忙问:“出了什么事?”陈梦园说:“没出什么事。”脚步却快起来。陶秉坤得咬牙使劲,才能跟得上。

    拐入一条曲里拐弯的小巷,在一座院门前,陈梦园让他把担子放下。四下观察了一会,见无异常,陈梦园叫他在门口等待,兀自推门进去了。陶秉坤便取下扁担垫在台阶上,坐下来歇息。忽然,一些零乱杂沓的脚步声从院子深处响出来,接着传来几声凶恶的呐喊。他心中一惊,就把扁担抓在手中,这时,陈梦园仓惶跑来,见了他大叫一声:“有埋伏快跑!”就拉了他的手往巷子里狂奔。他边跑边说:“陈先生,箱子扔下了!您可别怨我呵!”陈梦园恼了:“我何曾怨你?都什么时候了,逃命要紧!”

    他脸红了红,就不吱声了。他本可比陈梦园跑得快,但他有意落在他后头。到了巷子深处,陈梦园停下步,匆匆忙忙摸出几块银元塞给他:“秉坤,我们分头跑,否则会连累你,你赶快回家去吧,千万不要在长沙停留!”他还愣怔着,陈梦园一转身,踅入另一条小巷,眨眼跑没了影。他急忙将银元藏在棉袄的暗袋里,拔腿就跑。这时清兵已追近,他的心骇得缩成一个秤砣。一只手恶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他以为会把他拽倒绑起来,但那只手只是将他往旁边一推:“快滚开你这乡巴佬!”他一个趔趄撞在一扇紧闭的门上,额上顿时鼓起一个包,很疼,紧缩的心却松驰下来了。

    他走到街面上时天已刹黑,店铺里亮起来了蜡烛或者油灯。满街飘荡的臭豆腐味冲淡了官府捕捉革命党带来的紧张气氛。他买了几块米糕,边吃边往码头走。米糕吃完心里还空落落的,脚步就迟疑起来。他就这么回去了么?陈梦园也不知是否逃脱……他在街头踟蹰着,不知不觉偏离了码头的方向。他身心疲惫之极,找了家便宜的栈住下了。

    第二天早上,吃了两碗米面,他又来到南门口街市上徘徊,心想也许能撞上陈先生。他东张西望,把颈子都转酸了。几个店老板准确地认出了他的身份,雇他挑脚,均被他婉言谢绝。直到天再一次黑下来,他才无望地来到码头,去找一条带他回家的船。当他走上一条船的跳板时,瞥见旁边一艘装木炭的帆船正起锚,而陈梦园就站在那条船的舱门口。他赶紧纵身跳上那条船,兴奋地叫一声:“陈先生!”

    陈梦园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没走?!”

    他憨憨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陈先生,您……田契忘了给我呢!”

    陈梦园哭笑不得:“你呀你,这种时候还惦着田契,是田契要紧还是命要紧?!”

    他胡乱揩一把鼻涕,笑道:“都要紧,没有田契,我何以安身立命呀?”

    陈梦园摇头不止,手往怀中去摸,忽然手一抖不动了:“坏了,田契不见了!”

    他脑壳里嗡地一声响:“怎么了?”

    陈梦园突然就笑将起来:“嘿嘿,诓你的!看你急成那个样子!”说着就拿出田契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折好田契,满心欣喜地藏在贴肉的口袋里。

    这时船已离岸,陈先生告诉他,他要连夜逃往汉口,顺便带他一程,等到了靖港找条上宝庆的船带他回去。船到靖港正是半夜,陶秉坤找到了上宝庆的船,便在一弯寒月的清辉下告别了陈先生。两天后,抵达益阳码头时,他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惶恐和强烈的不安,似乎有什么危险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他先是以为田契丢了,一摸,还在;接着便想到幺姑,想到幺姑那日渐隆起的白肚皮……他坐立不宁。船走上水,速度太慢,而且还要付船钱,他就不想再坐了。于是他跳下船,向着深藏于上游群山褶皱之间的家乡大步奔去,两百余里土路蛇一般向他脚底游来……

    天气晴好,太阳晒干了木皮屋顶上的白霜。黄幺姑提着篮子进了牛角冲。收红薯时翻挖过一遍的地里长出了许多绿生生的野蕌毛,采来在坛子里闷几天,就是一碗不错的菜。凸起的腹部使得她弯腰困难,她只能蹲在地上,尽量张开双膝。她聚精会神地采着,采满一把,便整齐地放进篮子里,蕌毛的汁液染绿了她的手指。

    陶秉乾轻手轻脚地来了,学着她的样子扯蕌毛。这是黄幺姑到石蛙溪后,头一次看见这位堂兄下地,不由十分诧异:“你也扯蕌毛?”陶秉乾涎着脸道:“你扯得,我就扯不得?”黄幺姑说:“你没看见,这是别人家地里的蕌毛?”陶秉乾说:“家花没有野花香,不是别人家的蕌毛我还懒得扯呢!”黄幺姑站起来横他一眼:“那我请你走开,我家的蕌毛不是那么好扯的!”陶秉乾嘻皮笑脸:“我晓得你家蕌毛不好扯,可我晓得你这块土里哪个地方蕌毛长得毛蓬蓬的呢!”说着目光就在黄幺姑身上睃了起来。黄幺姑这才敏感到他不是为蕌毛而来,不由得退了两步。陶秉乾说:“哎,你躲我作什么?我是你堂兄,又不是老虎!秉坤出远门,我理应照顾你呀。我这个人,对女人最好了,我想送你一对银手镯……”黄幺姑脑壳一偏:“我不希罕!”陶秉乾说:“那我以后给你准备一只金戒指……幺姑你不晓得,自第一回看见你我就喜欢你,喜欢到肉里头去了!只要你和我好,我给好多东西你!”黄幺姑跺脚道:“你走开!秉坤晓得了会拿斧头剁了你!”陶秉乾说:“你不讲,他晓得个屁!你要告诉他,他会先剁你的脑壳呢!我们就搞一回好不好?我的肉肉!”黄幺姑又气又羞,满面绯红,挎起篮子就往家里走。陶秉乾扑过去抱住她:“你莫走嘛!你跟秉坤不就在山上搞过么,求求你,让我也尝尝味嘛!”黄幺姑骂一句畜牲,放肆挣扎,陶秉乾却趁势将她放倒,一只手按住她的胸部,另一只手去扯她的裤带。黄幺姑顿觉气短身虚,双手乱抓乱挠,叫道:“畜牲!不许你动我!我有毛毛了!”但那肚子上的裤带很松,一下就被陶秉乾弄开了:“我是老里手,不会压着你的毛毛的!”她愤怒地咆哮着,想抓他的脸,却够不着,便双手撑在土里,竭力一翻身,想将他掀下去,但刹那间,她感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横蛮地捅进了她的下身,全身便倏地软了下去……“哟,你好紧……好有味……”陶秉乾吭哧吭哧地动作,而她已昏厥过去了……

    黄幺姑苏醒过来时山冲里寂静无声,阳光水一样泼在她脸上。四周阒无人踪,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裤子已穿好,但她一摸那裤带的死结,就知不是自己穿的。大腿根上有一片冰凉的粘乎乎的东西,散发着一股异味。她感到一阵恶心,便将早上吃的东西全呕了出来。待自己的气喘平息之后,她将踢翻的篮子收拾好,提着慢慢地走回家去。

    她关了门,烧了一大锅烫水,站在脚盆里,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自己。全身都烫红了,那股肮脏的异味却还未消除。后来她就懒得洗了,穿好衣服,梳好头发,还在头上抹了点茶油,然后拿根箩索来到房里。她搭条方凳,将箩索穿在房梁上,再挽个套。她没有多想,就把颈子套了进去。粗糙多毛的索子弄得颈根一阵刺痒,她皱皱眉,正欲踢倒脚下的凳子,突然感到肚子里一阵强烈的律动……她的毛毛在踢她!她赶紧取下索套,小心翼翼地从凳子上下来。

    中午过后,她坐在堂屋门槛上,双手抚着鼓起的肚皮,望着门前那条通向外界的弯曲小路出神。小路尽头,出现了陶秉坤的身影。他向她奔跑而来,身姿愈来愈清晰,他向她呼喊着,手里挥着什么东西。她眼里一辣,两道热泪潸然而下,丈夫便被湮没在泪水之中。他喊叫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当他来到跟前时,她已牵起衣襟将泪水揩尽。陶秉坤冲动地拥抱她,她却一动不动,嘴里喃喃道:“你……怎不早点回来呵?!”久别胜新婚,加上又有了田契这个兴奋剂,陶秉坤激清难抑,不待天黑就抱着堂上了床,极尽温柔热烈之能事。但黄幺姑少有回应,而且总是偏开脸,避开他的注视。后来他亲吻她鼓胀的乳房时发觉她望着窗外,很茫然的模样,就问:“幺姑,你怎么了?”

    黄幺姑郁郁地:“我想我娘。”

    陶秉坤果断地道:“好,明天我带你回娘家。”

    第二天一早陶秉坤就带着堂上了路。黄幺姑腆着大肚行动迟缓,吃午饭时才走到小淹镇。给岳母娘买了些礼物后,陶秉坤又租了一顶轿子,雇了一个轿夫。黄幺姑已经走不动了,只能坐轿,再说这对虽已嫁人却未坐过花轿的黄幺姑多少算一点补偿。陶秉坤抬轿走在前头,因为抬的是堂,堂肚里还有自己的伢儿,所以脚步格外稳重,转肩时非常小心。到达木瓜寨前的坳口时,天还没黑,黄幺姑不想碰见村里人,就叫轿子放下来等待夜幕降临。等了一会,一个光脑壳男伢赶着牛路过。黄幺姑从轿帘缝里认出是远房堂弟毛坨,就顾不得避人了,从轿里跳出来,向毛坨询问母亲的情况。毛坨迟疑了一下,才告诉她,她走后她母亲就疯了,见男人就骂畜牲,说他们都想和她困觉,好多人躲避不及,被她抓得脸破血流。族长被排古佬水上飙沉潭之后,族长的几个儿子抓不到凶手,就拿她出气,把她吊起来打了一顿。后来一连几天没发现她露面,几个亲戚进门一看,她已一头栽在水缸里淹死了。她家的那幢摇摇欲坠的吊脚楼,也已充作黄家祠堂的财产。

    在渐浓的暮色里,黄幺姑的脸如一轮苍白的月亮。她让毛坨带路,去找母亲的坟冢。毛坨带着他们走进坟地,对着一个荒草萋萋的坟头指了指。黄幺姑扑通一声跪倒,伏在坟头失声痛哭……陶秉坤陪着流了一会泪,请毛坨到村里买了一迭纸钱来,烧化在柳氏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