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十二章
    陶玉田羞于在陈秀英面前暴露自己的光脑壳,他伤感地想,由于这个光脑壳,他和她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永远没有沟通的希望。

    偏偏,第二天在山路上挑柴歇脚时,他又碰到了闹农会的那些人,其中有他想见又不敢见的陈秀英。他想回避,却已来不及,只好埋下头。陈秀英用他熟悉的、珠圆玉润的声音问:“这不是玉田吗?”他只好满面羞愧地抬起头来:“是我……秀英。”陈秀英惊奇地打量他:“玉田,你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呢!”他尽量地笑,使脸上僵木的肌肉活动起来:“你还是老样子,隔老远就晓得是你……怎么有空,到我们这山角落里来?”陈秀英指指旁边的水上飙:“这位是县农会的水委员长,我们特意到你家拜访,噢,水委员长跟你爹也是老熟人呐!”玉田惊讶地瞟瞟水上飙:“您认识我爹?”水上飙爽朗地笑道:“嗬嗬,我认识你爹的时候,还没有你呢!一眨眼,你都成大人了!”陈秀英摇摇柴担,接言道:“可不,玉田,我没想到你能挑这么重的担子了。”陶玉田窘然一笑,挑起柴领着众人往家里去,他有意将柴担打直,让柴捆挡住自己的光脑壳。

    进屋时幺姑和秋莲正在阶基上择莱。水上飙朗声道:“幺姑,还记得我么?”幺姑忙起身迎,拍拍围裙上的菜屑,笑道:“还能不记得你么?起这屋时你就帮过我们的忙。昨日就听秉坤说你来了。我说,怎不见你来作呢?”说着忙不迭搬凳子请坐,又让媳妇秋莲筛茶。水上飙说:“到了庄坪,我哪能不来?这不来了嘛!秉坤呢?”幺姑说:“在菜园里忙,我去叫他。”

    这时,搁在门槛边的摇篮晃动起来,里面的婴儿在踢脚。陈秀英好奇地去抱,被秋莲拦住了:“我来我来,莫撒你一身骚尿水。”

    陈秀英问:“这孩子是——”

    秋莲说:“是我跟玉田的,叫福生,是个男伢呢!”

    陈秀英转向玉田:“玉田,真想不到你就当爹了呢!”

    陶玉田脸上顿时如有蚂蚁爬,痒痒的,尴尬地笑了一笑。秋莲的眼光飞快地往陈秀英脸上瞟了一下。

    不一会陶秉坤扛着锄头回来了:“水上飙兄弟,当了大官了,还晓得到我们平民百姓屋里来呀?”

    水上飙笑道:“我这是什么官?是官也是帮穷人说话,给穷人撑腰的官。”

    陶秉坤瞟一眼水上飙身上的枪:“嚯,还背这家伙,好怕人。”

    水上飙拍拍枪:“你又不是土豪劣绅,怕什么?有谁欺侮你,只管跟它说一声。”

    陶秉坤看看水上飙的脸,胡子巴碴,眼角有了很深的皱纹,老多了,不禁感慨系之:“真是岁月不等人,眨一眨眼,我们都老多了……世道也一口气就变了,镇董乡董,也敢往他脸上吐口水了,啧啧,真是没想到!他吴清斋,只怕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他见到你威威风风地回来,尿都吓出来了吧?”

    水上飙说:“他不是怕我,他是怕农会,我们穷苦人要是组织起来了,皇帝佬儿也会吓出尿。”

    陶秉坤想想,又问:“山娥有下落吗?”

    水上飙默默摇摇头,良久,又说:“还是你命好,儿孙满堂。”

    这时陈秀英凑过来,笑道:“秉坤叔,你还认得我么?”

    陶秉坤说:“认得,你不是县女界联合委员会的委员长么?昨日还站在台上讲过话嘛,声音几多好听的。嘿嘿,我屋里一下来了两个委员长,如今真是委员长的世界呢!”说得一屋人都笑了。

    陈秀英说:“您还是没有认出我来,记得那年在小淹码头上么?”

    陶秉坤还是想不起。

    陶玉田就说:“爹,她就是陈梦园伯伯的女儿陈秀英呵,跟我一个学堂读书的!”

    坐在一旁的秋莲眼睛立时眨个不停,斜眼乜着陈秀英。

    陶秉坤拍拍脑门:“想起来了,那年你还只有我腰高呢!像,跟你爹像得很呢!你爹是个大好人,他如今还好吧?”

    陈秀英说:“我爹人是好,就是革命意志不坚强,一怄气就拍屁股走人,议长也不做,回家当隐士,每日读书写字,倒也悠闲自得。”

    陶秉坤点点头,忽然想起那年自己从冲击县署的学生中将玉田拉出来的情景,不由脸微微一热,感到有点对不住陈梦园,忙说:“好,好,你爹也该过几天安生日子了。你又这么有出息,不像我们玉田,读一肚子书回来还是种田,白费了我好多心血!”

    陈秀英说:“就是,玉田文墨好,字又写得漂亮,太可惜了!不如跟我们到县里去,县里有好多革命工作可做呢!”

    水上飙也说:“我们县农会正缺你这样的人才!”

    陶玉田兴奋得满脸通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陈秀英说:“若不想到农会,我叫蔡县长给你安排个职位。”

    陶玉田就眼巴巴地望着父亲。

    陶秉坤已喜欢得合不拢嘴:“那就多谢二位了!玉田,你到县里后要好生做事,尽心尽力,莫把肚里的书沤成了粪!”

    陶玉田连连点头。

    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幺姑和秋莲去给人们做饭。水上飙问:“秉坤,你加入农会了吧?”

    陶秉坤点头:“入了。就是不明白,我伯伯这样的人为何也入农会,还当了个委员?”

    水上飙与陈秀英对视一眼,笑道:“我们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呢!乡农会成立之前,需要人手,陶立德识文断墨,又热心办农会,就让他干了。如今乡农会已成立,他的情况我们也摸清楚了。他霸人田产,高息贷款,高租佃地,又常以各种名义贪吞村人钱财;两个儿子呢,又嫖赌逍遥,劣迹斑斑。可以说,陶立德是石蛙溪封建反动势力的代表,正是农会的斗争对象!乡农会已决定撤销他的委员和农会会员的资格,由铜锁和你担任石蛙溪村农会小组的正、副组长。”

    陶秉坤感到突然:“我、我能干好吗?”

    水上飙道:“能干好的,边干边学嘛!我原来不也只晓得当排古佬么?乡农会会直接领导你们,对陶立德展开斗争。”

    陶秉坤问:“怎么个斗争法?也像对吴清斋那样么?”

    水上飙说:“那不一定,根据具体情况而定。我看可以先开个农会会员大会,让他交待罪行,退出侵吞的钱财和田产,减租减息。他若不老实,你们就可以抄他家、给他戴高帽游乡,甚至吊他的半边猪。”

    陶秉坤面有难色:“这些事,我只怕干不了。”

    水上飙问:“为什么?”

    陶秉坤说:“他,毕竟是我伯伯,我能干这种不尊不孝的事么?”

    水上飙说:“你呀,他霸占你的田产时,他顾忌过你是他侄儿没有?他才不管呢!土豪劣绅都是蛇蝎心肠,从来不讲天良,你不对他狠,他就对你狠,心软不得!”

    陶秉坤摇摇头:“别人会戳我的脊梁骨的。”

    水上飙耐心地开导:“谁会戳脊梁骨?村里人哪一个不恨他?况且又不要你动手,你只要顶着副组长的名,组织组织就行,你当副组长,对村民会有号召力,斗争陶立德效果会更好一些。具体事情,可以让铜锁去做,他是陶立德的长工,积极性可比你高得多哟!”

    陶秉坤闷头不语。

    水上飙又说:“你多想想他对你干的那些缺德事吧!”

    陈秀英也插言道:“秉坤叔,我们这是革命行动,是为穷苦人讨回公道,没什么好犹豫的!”

    水上飙接着说:“要不你就再想想你的田吧,他占了这么多年,从你嘴里夺去了多少粮?你拿他有办法吗?没有,你只能任他欺侮。只有农会,能帮你夺回你的田产,如果斗争成功,你的田就可以回到你的名下。”

    陶秉坤半信半疑:“真的?”

    陈秀英说:“当然真的,如今国民革命,实行耕者有其田,何况那田原本就是你的?”

    水上飙拍拍他的肩:“有农会给你作主,你就放心吧。”

    陶秉坤想想说:“那我就试试看吧。”

    吃过饭,水上飙和陈秀英一行赶往小淹镇住宿,准备翌日回萸江。临走交待玉田明早赶去小淹与他们会合,一起去县城。

    第二天一清早,陶玉田就从箱底找出那顶几年没用了的藏青色学生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光脑壳上。出门时忽见堂秋莲手挽包袱跟在后面,便问:“你这是什么意思?”秋莲横他一眼:“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玉田莫名其妙:“我不清楚。”秋莲说:“许你走,就不许我走?我回娘家去!”玉田说:“那福生哪个管?”秋莲噙了泪花:“我男人都管不住,哪还管得了伢儿!”玉田气了:“你、你不要乱嚼舌头!”秋莲毫不示弱,叫了起来:“是我乱嚼舌头还是你心里有鬼?我的记性又没有被狗吃掉!昨日来的那个女的,不就是你困我时叫的那个秀英么?你走、你走呵,你跟着那骚狗娘子走呵!你走我也走,我一辈子不回来!”玉田跟她说不清,看看天已大亮,急着要走,却甩不脱她,便冲她吼叫:“你是不是要我揪你那一身贱肉呵!”秋莲道:“是的,我是一身贱肉,你揪呵揪呵!”说着就往玉田胸前拱,两人一时厮打在一起。

    陶秉坤闻声过来,厉声叫道:“你们胡闹什么?”秋莲哭泣着叫道:“爹!昨日来的那个秀英是他的相好!”陶秉坤喝道:“胡扯!人家豪门的千金小姐,跟你一个作田佬相好?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的脸相!”玉田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嘟哝道:“她是如今的县长的相好,我有那个胆吗?”陶秉坤瞪儿媳一眼,对玉田说:“还不快走,到了县里要争气,莫给我丢人现眼!”陶玉田唯唯诺诺,赶紧出门赶往小淹。

    两天之后,陶玉田在县长公署当了一名文牍秘书。

    这天太阳还未将草上的霜晒化,陶秉坤就已提着铜锣沿石蛙溪走了一遍。铜锣原是召集村里人议事用的,二叔公死后,就传到了陶立德手上,是权力与威望的一个象征。陶秉坤觉得它很沉很沉。嘡嘡的锣声在峡谷里引起了阵阵深沉的回应,敲两下,他就扯开喉咙喊几声,他发觉自己的声音竟与往日不同,变得同锣声一样雄浑宏亮,震得满山满谷的树叶都在簌簌颤抖。

    应了铜锣的召唤,三百余口人从散落于石蛙溪两侧山坡上的茅舍里走出来,汇集到陶家湾公屋前的荒草坪里。公屋原是塾馆,龙先生死后无人执教,就废弃不用,变得破烂不堪了,农会便将它收拾收拾,作了办事地点。草坪中央摆了张八仙桌,乡农会的委员长和委员们围桌而坐,梭镖队的人举着梭镖走来走去,很是威武。听说农会要斗争村里的头面人物,人们既好奇又兴奋,将那张桌子围得密密实实,个个将眼睛鼓起好大。

    见人到得差不多了,乡农会的廖炳东委员长发出了带陶立德父子的命令。石蛙溪农会小组组长铜锁立即率梭镖队往陶家院子跑去。但过一会,他们空手而归,陶家院子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陶立德父子都已逃匿。铜锁气呼呼地瞟陶秉坤一眼,大声道:“廖委员长,我看是有人通风报信!”陶秉坤颇为不快:“是谁通风报信了?”铜锁说:“我是陶立德的长工,你是陶立德的侄儿,你说我们两个谁会通风报信?”陶秉坤颈上的青筋一下就鼓突起来:“你莫狗咬蚊子乱戳嘴!”廖炳东马上制止他们:“你们莫吵了,昨夜不是派人守住院子的么?”铜锁说:“守个屁,喝了一夜酒,倒在院门里起不来了呢!”廖炳东问:“秉坤,你说他们会躲到哪里去?”陶秉坤想想道:“怕是躲上山了。”廖炳东说:“那就搜山吧!”

    于是梭镖队员与农会会员们一齐扑向陶家院子后面的山坡,只留下一些老人和妇女孩子站在草坪里踮足观望。搜山的人们一条线散开,从山脚往山顶搜,边走边往灌木丛中扔石头,捅梭镖,噢噢地乱叫乱喊,几条狗也来凑热闹,狺狺吠着窜来窜去,仿佛冬闲时节赶山猎野猪一般。直到太阳当顶时分,搜山的人们才陆续回到会场,他们带回了脸上被刺条划出了血痕的陶秉乾陶秉贵兄弟,却还是没有抓到陶立德。

    与会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再不找到陶立德,这场筹划了很久的斗争会就会不了了之。陶秉坤想起了一个地方,叫了几个人,急匆匆往双幅崖奔去。来到两堵悬崖间的小桥上,仰头一望,危崖壁立,摇摇欲坠。左侧悬崖腰部,那掩住岩洞的藤蔓忽然晃动了一下,陶秉坤心里就有了数。他过了桥,看了桥下的黑潭一眼,想起了他放生的乌龟,以及龟板上的铭文,脚步就有一些迟疑。但片刻之后,他还是毅然拨开灌木丛和茅草,向岩洞攀去。洞口半掩半露,藤缠葛绕,看上去阴森莫测。悬崖上过去曾建有一些悬空的房廊与岩洞相连,使岩洞也成为一间房,里头还有石桌石凳和石灶。传说这是陶澍幼时念书和避暑的地方,如今那些房廊已随着陶澍的荣华富贵消逝在岁月里,只在悬崖下残留一些瓦砾。

    陶秉坤踏入岩洞,一眼见到陶立德坐在石凳上,面色苍白。

    “我晓得你们会寻来的。”陶立德叹口气,沮丧地摇摇头。

    陶秉坤说:“走吧,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陶立德说:“秉坤,你就不能放过我这一次?我好歹是你的伯父呵!”

    陶秉坤说:“你霸占我的田的时候,也是我的伯父。”

    陶立德说:“我对你,有时候是做得过头了一些……这样吧,松树坳下你那几丘被我的土压住的田,我让你挑出来,你放过我这一次。”

    陶秉坤摇摇头。

    陶立德又说:“那丁字丘和晒簟丘也还给你,只要你不泄露我躲在这里。我今夜逃走之前把田契给你,决不食言。”

    陶秉坤说:“那田原本是我的,我要就光明正大地要,我要你当着众人的面还给我!”

    陶立德一个觳觫,张口结舌。

    陶秉坤说:“你逃又能逃到哪里去?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陶立德想起庄坪斗吴清斋的景象,不寒而栗:“可我这把老骨头,还经得了几下?”

    陶秉坤说:“只要你老实,就不会整你。你跟我走吧。”

    陶立德垂头丧气地跟着陶秉坤攀下洞来。一踏入会场,他就被几个梭镖队员摁住,跪在地上。陶秉坤一看八仙桌上堆着的帐本、田契、字据和烟枪,才晓得他去找陶立德时,农会已抄了陶家院子。他一眼就从中发现了二十二年前被迫将两亩水田抵给伯父的字据,他一把拿了过来,撕了个粉碎。旁人见了,也一拥而来,要拿桌上的东西。廖炳东赶忙令人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收起,然后宣布,成立清算小组,陶立德霸占的田产,收取的高息高租以及借征赋收礼之名搜刮的钱财,一律要退还。

    会议结束时发生了混乱,人们呼着口号挤拢来,要看陶立德的狼狈相,有人悄悄在他头上和背上擂了几拳。陶秉坤忙过去拦住,叫道:“莫打人!”但立即被铜锁推开了:“你又不疼,管那么多!”陶秉坤又要往那边挤,铜锁死死扯住他。他火了,猛地将铜锁推个踉跄,冲过去将陶立德拽起来,让人把他带走。廖炳东过来,严肃地问:“怎么回事?”陶秉坤说:“我若不拦,会出人命呢!”廖炳东瞥他一眼说:“人命是不能出,可立场也要站稳呵!”陶秉坤愣住,说:“我怎么立场不稳?”廖炳东说:“你是农会小组副组长,你是代表农会的,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影响?挫伤了农友们的斗争积极性嘛,帮了土豪劣绅的忙嘛!”陶秉坤喃喃道:“我……可没想这么多。”廖炳东拍拍他的肩:“不想不行噢!”

    陶秉坤闷闷不乐,到了擦黑时分,清算小组将丁字丘和晒簟丘的田契给了他,他才眉开眼笑,无比畅快了。他趁暮色未浓,兴冲冲跑到田塅里,找到他失而复得的田块。稻禾收割已久,但稻茬还在喷着清香。从稻茬的大小,他看出田种得不好。田里是干的,他躺下来打了一个滚,裹了一身泥香。他俯卧在地上,双手张开,十指抠进湿润的泥土里。这田真的属于他了么?不是梦吧?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泥土,一股浓浓的生腥味,很真切。躺了一会,他爬起来,勒起肥大的裤管,往田里酣畅淋漓地撒了一泡热尿。尿臊气与泥土味羼杂在一起,似乎已酿出了来年丰收的气息。他围着田塍转了几圈,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

    路过陶家院子,撞见秉乾秉贵两兄弟倚着院门站着,阴阴地盯他。他心里一毛,立刻想到廖委员长讲的立场问题。如今是农会的天下,没有农会他就收不回自己的水田,他又是农会小组副组长,当然要站稳他的立场——他默默地回瞪了他的堂兄弟一眼。

    鸡叫三遍,陶秉坤爬起床,给土地庙燃三根香,叩一个头。堂屋神龛上的香炉,则是天黑上香。县农会虽有告示不准敬菩萨拜土地,但他不管那些,田产确是农会帮他夺回来的,却不敢说土地菩萨没有暗中护佑。虔诚地敬完土地,就挑两担刚从山上挖回的红薯去溪里洗。朦胧之中,溪水冰凉,霜风砭骨,手脚被水冻得通红。他没有觉得难受,洗完红薯,看看东边天宇开始发亮,便将一家人从梦中敲醒,一人操一把薯铲,在大木盆里嚓嚓地铲薯米。他一人操两把铲,时而左右开弓,时而两手并举齐落。看着雪亮锋利的薯铲深深地切进薯堆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红薯逐渐细碎,薯铲铲到盆底,咚咚作响,山谷里便有节奏分明韵味悠长的回声,这声音标志着勤劳人家的一天已经开始。往往是他家铲薯米的声音响过好一阵,石蛙溪上游和下游的人家才有寥落的呼应。两担红薯成了碎丁,又用溪水将渗出的薯淀粉滤进木盆,待沉淀之后晒干,用来制作粉丝;红薯碎丁则均匀地洒落在晒簟里,让太阳把它晒成干燥的红薯米,储存起来作为一年的主粮。忙完这些,全家人才直起腰喘口气。吃过早饭,陶秉坤便带领玉山玉林去松树坳下挑土,他想用一秋冬的时间,将那被伯父的土压住的两亩田至少要挑出五分来。玉林过去常与秉贵混在一起打牌赌博,自农会兴起禁赌,并斗争了伯父一家之后,他就收敛多了,不得不老老实实跟着父亲做工夫。压在田泥上的山土陶立德已多年没有耕种,小树已长有刀把粗。陶秉坤将那些树丛茅草荆棘全部砍倒,一把火烧了。山土薄的地方只有一、两尺厚,挖松挑走之后,显露出来的黑色田泥散发出久违了的泥香。陶秉坤屈指一算,这田已被埋了整整十八年!要把它全部挑出来已不可能,那几乎要移掉半座山,但他想花上几个冬天,争取挑出亩把田来。他把日子抓得很紧,不管刮风下雨一天也不空闲。那日为庆祝北伐胜利,全县农会举行大游行,他举着三角小旗心不在焉地跟着游了一天,心里惦记着这一天又少挑了几担土。乡农会好几次开会,他都借故推脱了。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干,玉山跟在他身后默默劳作并无怨言,玉林却是牢骚满腹,不断地装病到小淹看郎中。他一点不感到累,一天到晚劲鼓鼓的,夜饭时喝一盅自酿的红薯酒,觉得日子有滋有味。夜里在床上也劲头十足,有时竟一连几夜没有空闲。幺姑惊讶不已:“秉坤你是返老还童了么?四十大几的人了,还不消停一点?”陶秉坤说:“你没听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么?”幺姑说:“几个月前你还十天半月不挨我呢,怎么这一向就像饿牢里跑出来的了?”他拿粗糙的手摸她的身子:“嘿嘿,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再说,我也不能让这么好一丘田荒在这里呀!”幺姑说:“什么好田呀,都一身的老皮了。”陶秉坤说:“老什么?我看,比我救你那年老不了多少。我还想你帮我生个女儿呢!”说着就翻身上马,吭哧吭哧,拿出了他做工夫的劲头。

    日子过到了冬天,这日陶秉坤独自挑土直到天黑才收工,一轮白瓷盘似的圆月升起在深蓝色的夜空,洒下淡薄的清辉。他踏着月华,哼着山歌,挑着箢箕往家里走,忽见前面路旁那棵一抱粗的苦槠树下,有个黑糊糊的影子。走近一看,认出是伯父。陶立德拄根竹杖,佝偻着腰,阴影里两只眼睛亮亮的,一眨不眨。陶秉坤叫了一声伯伯,陶立德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陶秉坤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忙绕开他往前走。

    快到家门口,又碰见一大一小两个黑影。

    他认出是秉乾堂金枝和她三岁的女儿玉香。

    金枝怯怯地叫一声:“秉坤。”

    他应一声,说:“是你呀,天都黑了,带伢儿出来干什么?”

    金枝说:“见到我爹没有?”

    他回头对远处那个模糊的黑影指了指:“在那边。”

    金枝说:“我爹跟你说什么没有?”

    他摇头:“屁都没放一个。”

    金枝叹口气:“他不会讲的,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

    陶秉坤问“你们要跟我讲什么?”

    金枝觑觑他:“秉坤,你屋里如今是到了好处,田也有了,玉田又到了县太爷手下做事。只是惨了我们!”

    陶秉坤说:“你们在屋里咒我不得好死吧?”

    金枝惶惶地摆手:“没有的事,真的!秉乾秉贵还发发无名火,可我和我爹都没作声。农会做的事,也不能全怪你,再说,那田归还你也说得过去,肉烂了还是在锅里,怎么说也还是一房近亲……如今农会得势,我们又敢说什么?田也退了,租、息也减了,多收的亩捐杂税也退赔了,事情总有个了结吧?可如今铜锁他们还在我家吃住,工夫又不做,我们哪里供得起?他是农会小组长,辞又不敢辞。今天招呼都不打就把一口猪拖去宰了,说是农会来了要打牙祭。陶家院子还有十几口人要活命,如此下去我们如何耗得起?只怕过完年就要拄讨米棍了!”

    陶秉坤懂了她的意思:“你是想让我跟铜锁讲讲情?”

    金枝点点头。

    陶秉坤道:“只怕不作用。”

    金枝说:“你不是个副组长么?好歹帮我们讲几句好话……还有件不好说出口的事呢。”

    陶秉坤问:“何事?”

    金枝把脸别向一边,过一会才说:“就是,铜锁时常找我困觉……困一回两回,也就算了,可他没个完,我生怕秉乾和我爹晓得……要是晓得了,不知会出什么事。铜锁是欺侮你们陶家呢!”

    陶秉坤心头一梗,摆摆手:“我晓得了。”回头就进了自家院门。

    刚把肩头的东西放下,幺姑过来告诉他,铜锁来过了,邀他去公屋里打牙祭。他便将金枝的话跟幺姑说了。幺姑怔了一下,说:“这个铜锁也太作孽了。”他皱眉道:“我去说说,农会搞事也该有个规矩。”幺姑担忧地:“你莫跟他们吵架呵!”

    陶秉坤匆匆去了公屋。公屋灶膛里柴禾烧得毕剥作响,大锅里煮着一锅大块的肉。围在四周的人已等不及,一人捞了一块在啃。铜锁拿了一根肘子给陶秉坤,他也就不气,蹲到门槛上啃起来。肚子着实饿了,他吃得过瘾,他想了想,似乎这一辈子还没有这么痛快地吃过肉。铜锁与他对饮了两碗红薯酒,便说起笑来:“秉坤,搭帮搞农会吧?要不哪里有这么大块的肉吃?你晓得这是哪个的肉?这是陶立德的肉呢!你瞧,你啃陶立德的脚,我咬陶立德的排栅骨……啧啧,富人就是油水多!”听他这么一说,陶秉坤顿时没了胃口,胡乱填饱肚子后,把铜锁拉到一边:“铜锁,我想跟你说一说。这农会的事,我看还是要按县农会的章程办,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比如说,你没做工夫了,是不是就不到陶立德家吃住?还有这猪,要杀得有个名义,要别人心服口服……”铜锁眼睛就鼓大了:“秉坤,你莫吃着农会弄来的肉,帮土豪劣绅说话!怎么没规矩?吃富人的就是规矩!”陶秉坤说:“我是替农会着想,这么搞法别人会说农会的不是!”铜锁咬了一口肉说:“我看啦,只有陶立德说农会的不是,你呀,是给他当说来了!”陶秉坤心里不痛快,顶道:“有些事你确实做得不像话,给农会抹黑嘛!比如你跟金枝,太下作了嘛!”铜锁闻言将手中肉往地上一摔,双眉一竖:“喂!这关你什么事?他陶秉乾都没放声屁,你来胀什么气?是不是你跟金枝有一腿,我的脚伸到你裤脚里头去了?!”陶秉坤气煞,黑头黑脸喝道:“胡扯!”铜锁吼叫着:“谁胡扯?是你在这里胡扯嘛!陶秉乾搞你堂你都不吱声,我困金枝你恼什么火?!”陶秉坤脑子里就嗡一声响,一把揪住铜锁的胸:“你他妈胡说八道!”铜锁吡牙咧嘴:“我胡说八道?是陶秉乾几年前亲口说的,还说你堂那东西紧得有味呢!”

    陶秉坤刹时头胀耳鸣,怒不可遏,挥起拳头,冲他的揍去。铜锁头往后一甩,踉跄一下,站稳了,随即冲过来,抱住他往地上一摔。陶秉坤也站稳了。两人手在撕打,脚在使绊子,没两个回合,一齐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吃肉的人们围过来,叫了几声好,才将他们拉扯开。铜锁揩一把嘴角的血,怒气冲冲地叫道:“难怪廖委员长讲你立场不稳呢!你他妈和陶立德一个鼻孔出气!你还算什么农会小组的副组长,我撤你的职!”陶秉坤也吼道:“我正不想当这狗屁副组长了呢!”气咻咻摔门而去。

    陶秉坤一连数天脸上阴云不散,从此不再理农会的事。腊月初玉田回了一趟家,带回了他几个月的薪水。陶秉坤笑逐颜开,用这些钱置办了年货,将屋顶盖的杉木皮全部换成了青瓦,又把房子加长了两柱,装修了两间新房。这是他为玉山和玉林成家准备的。玉田回萸江时,他让他带去三个口袋,里面装的糍粑、花生、薯糖等土特产,要他分别送给水上飙、陈秀英和他的顶头上司蔡如廉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