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三十二章
    在家家的禾场晒着新斩的红薯米的时候,陶秉坤当了曾祖父(石蛙溪人唤老公公)。曾孙女小凤以她嘹亮的啼哭宣告了他辈份的升级。他有一大群儿孙,一直想有个在膝下撒娇的曾孙女,深谙他心思的接生婆把消息带出月婆子房门槛时,冲着他摆手扭腰,好像是她的功劳似的。他满意地在堂屋门槛上磕磕烟竿,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酬谢接生婆,然后在神龛里祖宗牌位前燃起三炷香。

    福生堂二姣人长得瘦,尖嘴猴腮,手脚像竹篙胸部如搓板,两只奶子犹如空瘪的布袋挂在那里,挤不出多少奶水给小凤吃。秋莲只好天天熬米糊糊喂她。小凤倒也争气,长得白白胖胖逗人喜爱,出月之后,陶秉坤便时常把她抱在怀里,用调羹一点一点地喂她。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小凤谁也逗不笑,只要老公公用手指触触她的下巴,她就一咧小嘴,笑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来,仿佛只有老公公才掌握着她笑的开关。小凤一笑,陶秉坤心里就融了一坨蜜,忍不住把一张老脸埋在曾孙女暖乎乎的颈子里,深吸着那种带奶味的温馨气息。

    不过小风带来的喜悦很快被二姣抵消了多半。四十五天的月子坐满之后,二姣还赖在屋里不出来,更不用说做事。每日少不得一碗甜酒鸡蛋,隔三岔五还叫着吃肉,说她的骨盆还是松的,没有长拢去,动弹不得。其实呢,夜里都已经和福生同房了,而且还闹腾得很厉害,几次被他上茅厕时听见。有一天趁屋里没人,二姣还跑到后山捡酸枣去了。陶秉坤最看不得扯白撒谎、偷懒耍奸的人,再说他这点家当来之不易,岂能让她坐吃山空?他对秋莲说:“你这当家娘的要有主见,不能事事依媳妇的,她要吃龙肝风胆,你也帮她弄?”秋莲叹气道:“如今当媳妇的,金贵呢,哪像我们,生崽像屙泡屎一样,裤带一系就没事了?你不给她弄,给你脸色看不说,还会到福生耳根底下和左邻右舍那里嚼舌根呢!”陶秉坤眼睛一鼓:“她敢?!你跟她说,就说是我讲的,月子已坐到头了,鸡也吃完了,该出门做工夫了!”

    第二天二姣气鼓鼓地出了门,拿着秧锄到菜园里去了。可是草没锄掉多少,菜苗倒被她锄掉了好几根。吃晚饭时,她还故意不给公公盛饭,对他板着脸,鼻子里一哼一哼。陶秉坤气不过,指着她鼻子教训道:“二姣,你不要没大小!屙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作田人屋里的媳妇,就要凭劳动吃饭。家娘服侍你这么久了,你还有什么气不顺的?”

    二姣不敢顶撞他,翘起嘴巴不作声。没几天,村里出现了流言蜚语,说陶秉坤是头老骚牯,夜里摸孙媳妇的奶子。福生一听便知风自何来,气得一蹦老高,将堂推倒在堂屋里,破口大骂:“你硬是条臭狗娘子!嚼舌头也不晓得嚼像一点,你那奶子我都不摸呢,公公会做这号下作事?你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巴!”他在堂脸上留下一个红巴掌印,又逼着她给公公磕了三个头才作罢。陶秉坤倒没有发作起来,只是望着陶家坟山依稀可见的荒冢,心里不无悲哀地说:幺姑呵,这屋里的人开始不听我的了呢。

    陶秉坤的气还未消,一声沉闷的炮响从七星岩方向传来,跟随在炮声后面的是一个消息:陶玉财的互助组要在七星岩南侧的竹林里挖石煤烧石灰了。那竹林历来是块公山,归石蛙溪所有陶姓人共有,就是说无论竹子还是竹根下面的石煤,都是人人有份,陶玉财的互助组无权霸占。散居在石蛙溪两岸的单干户们愤愤不平,纷纷来找陶秉坤这位长者,要他出面交涉。

    在这些人的怂恿下,陶秉坤便有了位高权重的错觉,拄了一根打狗棍,神情肃穆气宇轩昂地往七星岩而去。到得竹林边,才知景象大变,竹子已被伐去一大片,山坡被掘开,如同一头剖开的猪挂在那里,陶玉财正指挥一帮人从山肚子里掏石煤。坡脚的石灰窑已砌好半截,砌窑的师傅边唱歌边码着岩石,场面倒也十分热闹。

    陶秉坤攀到窑上,吐掉喉咙里的一泡痰,冲着陶玉财道:“玉财,你们这样搞,于情于理都不合吧?!”

    “寡婆子碰到光棍汉,我看合得蛮好呀!”陶玉财狡黠地一笑,挖煤的人便异口同声地附和。

    陶秉坤说:“这山明摆是公家的嘛,你们互助组不能独霸,只顾自己发财!”

    陶玉财说:“秉坤伯,我没说这不是公家的山呀!不过,如今谁是公家?村里就是公家,互助组就是公家,我就是帮公家管事的。公家人挖公家山,合情合理嘛!”

    “你这是歪理,我找乡里评理去!”陶秉坤拿棍子狠狠戳窑一下。

    陶玉财咧嘴笑了:“坤伯你硬是不懂事,莫说到乡里,县里、省里,也只会帮我说话呢!我们是互助组,你是单干户。我们走互助合作的道路,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你们单干户跟互助组作对,只怕别人扣你帽子,说你反对毛主席呢!”

    陶秉坤一怔,急促地道:“瞎讲!”

    陶玉财大度地拍拍他的肩:“坤伯你莫当这个出头鸟了。你要是眼红,就加入互助组吧,年后我们还要成立合作社呢。烧了石灰卖,大家都发财。”

    一个壮后生吭哧吭哧挑来一担岩石,重重地一放,说:“互助组可不要硬不起来的老鸡巴,秉坤公你还是在一边歇着,等着看我们数票子吧!”

    受了奚落的陶秉坤竟说不出话,猛地扔掉棍子,噌噌噌几步过去,弯下腰,一挺身便将那担足有两百多斤的石头挑上肩,颤颤悠悠地踏着跳板往窑上走。在场的人立时都屏住了气息,瞪圆了眼珠子。大腿上被野猪咬的旧伤撕裂般疼,他咬紧牙关强忍着,稳稳地向前移动。到了窑上,他朝四遭溜一眼,才将沉重的担子稳稳地搁下。众人立即发出一阵叫好声。他走到那位奚落他的壮后生跟前,叉腿而立,死盯着他的眼睛道:“去!把你堂叫来,看老子的鸡巴硬不硬得起!”

    “呵呀秉坤公,讲起耍的嘛你当起真来了!”那后生涎着脸一笑,赶紧躲到人群中去了。

    陶秉坤背着手气哼哼地回到家里,第二天,就请了两个解匠,叫上玉山和福生,背着开山斧上山去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互助组赚钱而自己却一无所获。在发家创业这件事上他争强斗狠了一辈子,他不想在任何时候,任何一件事上逊色于人。山上他栽培了几十年的树,只要卖出去,都是他腰包里的钱,比烧石灰来得容易得多。他在杉林里选了百余棵间伐下来,剥皮、去枝,顺山坡溜到牛角冲里。待它们经风吹日晒干了之后,锯成八尺长一段,用铁戳砸上记号,然后扛到溪边一块平台上堆码起来。他点了点,一共有三百三十六根树筒子。这件事,几乎使他忙碌了整整一个冬天。

    余下的事,就是守着这堆光洁淡黄散发着清香的木头等待来年的春水了。溪里一涨水,他就要“赶羊”了:将所有树筒子扔入水中,像赶羊一样漂放出去,在白鹞河口再将它们收集拢来,卖给来往于资江流域的木材商人或者政府新设的林木收购站。为防止人偷窃,他将外层的木头编了号,用毛笔把号码写在木头裸露的部位,又拿几根长长的木通藤围着木堆捆了几道。时常,他把牛放在附近吃草,自己坐在木堆上嗞嗞地吸烟,晒冬天的太阳,等待春水的来临。

    这是1954年,谁也没料到这一年会因一场大水而著名。入春之后,雨水并不多,及至春末,雨情骤变,瓢泼大雨劈头盖脑连下了两天两夜,满山满谷是哗哗的雨声。千沟万壑洪水奔泻,响若沉雷;石蛙溪变作一条暴戾不羁的金龙,疯狂地翻滚、咆哮,冲垮了田墈,吞噬了一些靠近溪边的田块。陶秉坤的水田都在牛角冲,山上树密,沟墈边又有棕树护着,所以从牛角冲下来的水不大,于是就用不着牵挂。他打着赤脚冒雨去了溪边几回,见堆放在溪岸上的木料安然无恙,便放心观看洪水,顺手从水中捞上些从上游漂来的杂物。

    大雨初歇,天气放晴,陶秉坤便扛起鹰嘴篙,对家人吆喝一声:“赶羊去罗!”他必须赶在洪水退下之前,将木料漂出去,否则下一场洪水,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玉山有些迟疑,提出异议:“爹,今年水比往年大,只怕资江里也发大水,拢不住‘羊’呢!”他反驳道:“你懂个屁,溪里涨水河里平,资江那么大,一千条石蛙溪也灌不满,我看了一辈子,不比你晓得些?”玉山就没话说了,和福生一起扛着篙子出了门。

    到了溪边,他们砍断藤条,用木杠一撬,那堆木料轰然坍塌,圆木筒们争先恐后扑通滚入洪水中,挤挤搡搡向下游漂去,活像一群奔逃的羊。福生在前,玉山居中,陶秉坤殿后,等距离分开,祖孙三代手舞竹篙将这群惊慌失措的“羊”往下游赶。他们踩着岩石和溪岸跳跃而行,两眼紧张地搜寻,一发现被石头挡住或停滞在回水里的木头,就将竹篙投过去,砰一声响,篙头上的铁鹰嘴便扎进了木头里,然后一抽篙,将木头拽进急流,让它继续漂流下去。这就是所谓“赶”的主要内容。最难处理的情况,是众多木头拥塞在石缝里,后面洪水一推,死死地卡住,非得有人下水,徒手将木头拆散。这种时候既费劲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落水,或让木头撞伤。玉山赶一阵子,就要望一眼后面的父亲,怕他有什么闪失,他到底年岁大了,手脚没那么利索。赶了三里地后,溪流稍微平缓,阳光泼在金黄的水面上,煌然刺目,陶秉坤不得不眯缝起一双老眼。这时,他的双肩、颈背与两腿都开始酸疼起来了,使他想到那个令他不快的老字。他的心还没感到老呢,他的身体就老到前头去了么?

    赶着这群凝结着一家人心血的“羊”出了石蛙溪,进入白鹞河后,陶秉坤敏感到了情况的严峻。浑浊的洪水充溢着整个河道,白鹞河变得从未有过的宽阔,过去两个人可举起长篙子隔河打架,如今只怕难将鸡蛋大的卵石掷到对岸去了。河上的木桥已被冲断,他只好让玉山凫水到对岸,负责赶那些滞留在岸边的木头。

    太阳西坠时分,终于快到白鹞河与资江交汇处了。祖孙三代此时已精疲力尽,全身都让汗水与河水湿透,脚上的茧皮也让水浸得发白变软了。为及时拢住“羊”,陶秉坤提前赶到河口去。可他立在河口往资江里一望,顿时惊呆:平时不宽的一江清流此时浩淼无边,浑黄的江水犹如一匹巨大的绸缎斜斜地飘动着。水流得飞快,洪波倾泻而下。河边聚集着看水的人们,洪水中央漂过一张木排,排上几个小小人影挥着双手向岸边呐喊,但谁也听不见。陶秉坤浑身凉透,望着河口处,瞠目结舌。对他来说最要命的不是资江,而是江河交汇处的山嘴竟然被冲坍淹没了,山嘴一消失,它所造成的那个有利于拢“羊”的死水湾就消失了!白鹞河水直泻而下,笔直地冲向资江中流,无疑,他的木头一下来,便会被资江裹卷而去。

    做事向来沉稳果断的陶秉坤六神无主了,惊慌失措地转了两圈,心里还没挤出一个主意,他的那些木头就顺着洪水纷至沓来了。他顾不得危险,跳进齐大腿深的水里,举篙去扎那些随流而下的木头。然而水流得太急了,有些木头他根本够不着,好容易将两根木头拢在身后,更多的木头已漂过去了!他捶了一下胸,哀号了一声:“我的木头呵!”他的恸叫惊动了岸上看水的人们,陶玉财领着几个人跑过来,说:“哎呀,坤伯你硬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这不是把自己的劳动果实往龙王嘴巴里送吗?”陶秉坤苦着脸回头哀求道:“玉财,你快找几个人帮帮我的忙吧!”陶玉财说:“这忙不好帮呢,你又不是我们互助组的,你不是说人助不如自助么,你就自助吧!”说话间,又有几根木头漂走了,陶秉坤顾不得计较陶玉财的奚落,拍着大腿说:“玉财你就帮坤伯这一次吧,我给你们打酒砍肉开工钱,你就快点快点快点吧!”陶玉财一副崽死爹娘心不疼的模样:“快点也是空的呀,空手帮不了你,等借得篙子来,你的木头早漂到益阳汉口去了呢!”陶秉坤这才醒过神,不再求他,气喘吁吁地去拢木头。不知是冷还是怎么的,他的牙齿直敲梆,双手有节律地颤抖,一边拢他嘴里一边念叨:“我的木头,我的木头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念叨着念叨着,就有咸涩的液体从眼角流到嘴里来。玉山和福生先后跑到河口来了,顾不得被洪水冲走的危险,尽可能地站得离河心近一些,手忙脚乱地将木头往身后拢。可是身后的水也是流动的,只是没那么快,稍有疏忽,拢过来的木头又流走了。祖孙三人竭尽全力乱拢了一气,那情形就像是猴子掰玉米,拢在身后的始终只是十余段木头。后来白鹞河上不见木头沉浮,只有不尽洪波滚滚来了。

    他们还是将所剩无几的木头捞了起来,扛到岸上。三个人默不作声,望着浩浩荡荡的洪水发呆。陶玉财递过来一支香烟:“坤伯,事实教育了你吧?人多力量大,你要参加了互助组,大家帮你赶,一只‘羊’也跑不了。”陶秉坤不接那支烟,也不吱声。他只觉全身都瘫软无力。有个老倌过来,要买他那几根木料,他没有还价就成了交,把皱巴巴的钞票往口袋里一塞,数都懒得数。

    正要回家,资江洪流里沉沉浮浮地漂下来一样东西,定睛一看,是一具尸体。陶秉坤替那个不幸的死者叹息一声,心里忽然就轻松下来了。陶秉坤扛起竹篙,领头沿着白鹞河往回走。河边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他一行湿湿的半月形脚板印。拐进石蛙溪,见溪水已退下去一半,亦清澈了不少,峡谷里宁静下来,能听见自己清晰的脚步声。三个人一路无话,快到家门口时,玉山忍不住说:“爹,想开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还要你讲?”他横了儿子一眼。

    年底,陶禄生带着妻子和三个月的儿子晓洪回了一趟石蛙溪。陶秉坤对二孙子不经家里应允也不向家人通报就擅自成婚的行为极为不满,但既已成为事实,且又带回来一个曾孙,也就没必要耿耿于怀了。实际上他早就管不了孙子了,他是政府干部,在过去是朝廷命官,历来都是民听命于官,没有官遵命于民的理。在他眼里,陶禄生的官派头是愈来愈足了,他的笔挺的中山服和脚上亮锃锃的皮鞋,都让他这位公公产生一种莫名的敬畏感。

    秋莲对二儿子一家的到来欣喜若狂,拉着陈亦清的手问长问短,把孙子抱到怀里,禁不住喜极而泣,一边亲他一边抹泪,弄得站在一旁的李二姣悄悄把嘴巴翘了起来。在家住了两天后,陈亦清察觉嫂子对她很不友好,不跟她讲话不说,还当她面将东西摔得噼啪响。这日她好心好意帮她提了潲桶去猪栏喂猪,李二姣边舀猪潲边指桑骂槐:“你这头母猪呵,长得这么白,也没见你吃什么好东西呀!你命不好,要是头城里猪,你餐餐有碎米糠吃,就乖得像个新媳妇呢!”陈亦清心里纳闷,不知哪里得罪了嫂子,就跟陶禄生反映了情况,说:“是不是我的礼送轻了呀?”她的礼是一段花哔叽,应该不算轻,若不是国家刚好将干部供给制改成工资制,发了第一笔工资,她还买不起呢。陶禄生想想说:“嫂子是嫉妒你年轻白净,长得乖呢。她一个乡下堂,没知识没文化,你莫跟她计较。”陈亦清点头应允,嫂子贬损她的话说得再露骨,她也不当一回事,心想反正只呆那么几天,随她去吧。

    陶禄生本想在家呆两天就回青龙镇,但一夜之间天寒地冻,被一场蒙蒙细雨浇湿的山山岭岭,全结满了白晃晃的冰凌。北风狼一样嗥叫着,刮得脸生疼。溪谷里湿度高,雾气浓,弥漫的水雾随风飘散,吹到树冠、岩石和路面上,立即凝结成寒光闪闪的冰。风不断地吹,这冰凌便不断地加厚,树木不堪重负,沉甸甸地弯下了身子,路面则如泼了一层油,寒光袭人,脚粘上就滑。这便是安华人谈之色变的“油光凌”。民谚云:“脚冷雪,手冷霜,屁股冷,扫油光。”陶禄生试探着在禾场里走了两步,不料仰天一跤,差点把屁股摔作两半!他只好赶紧缩回屋里,安下心来等待冰凌融化。

    陶秉坤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严重的油光凌。鼻子里又麻又辣,才透两口气便冻僵了。他赶紧往猪栏里垫了两捆干稻草,又唤玉山和福生搬来一张旧晒簟,绑在牛栏门前挡住寒风,然后就和家人围坐在火塘,守着一塘大火不动了。火塘里干树蔸毕毕剥剥地燃着,屋外风冷冰寒,屋内却温暖如春。全家人剥着花生喝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家常,倒也其乐融融。

    但是午后陶秉坤沉不住气了,屋后山上接二连三地传来惊心动魄的噼啪声。那是楠竹经不住冰凌重压炸裂折断发出的声音。他将脑壳上缠的青布头巾往下拉一点,盖住耳朵,然后从门缝里挤出去,冒着风往屋后眺望。只见那片竹林被冰凌压得七零八落了,沉重的竹梢坠向地面,每根楠竹都弯成了一张巨大的弓。正望着,又一根楠竹拦腰折断,清脆的炸裂声惊得他悚然一抖。他立即回到堂屋里,穿上一双棕草鞋,操起一根篙子,冲火塘里喊:“玉山,福生,跟我上山去!”福生伸出脑壳说:“公公,你癫了?冻死狗的天上山打鬼呀!”陶秉坤瞪眼道:“年轻轻的就抱着一塘火不想动了?快跟我敲掉竹子上的冰去,要不它会断完!”玉山出来说:“爹,断就让它断吧,没办法的事,还是人要紧!”陶秉坤吹胡子道:“不是你们创的家业你们不心疼,一根竹子也是一条命!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说着要走,玉山夺了他手中的篙子,将他拉进火塘屋,说:“爹,你以为你还年轻逞得狠呀?晓得你今年几十岁?山上溜天滑地,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陶秉坤愈发生气:“嫌我老了?我碍事了是啵?老子铁蚕豆都咬得烂,就老了?”说着就从桌上抓起几颗炒蚕豆往嘴里一塞,使劲就咬。喀崩一声,一颗蚕豆咬破了,同时他的一粒牙也断了。他一怔,不动声色,将未嚼烂的蚕豆和断牙囫囵吞了下去。陶禄生出面说:“公公,您年纪大了这是观事实,是自然规律,没办法的事。人生七十古来稀,身体要紧。毛主席讲得好,人是第一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您就别管那些竹子了。”

    陶秉坤哑口无言,极不情愿地在火塘一角的坐桶里坐下。坐桶由一截粗大的木头剜空而成,在安华山区,它通常是具有权威的家庭成员的固有座位。可如今陶秉坤人还在这个座位上,权威却已逊色于当副区长的孙子了。一股咸腥的牙血味溢满了他的口腔。

    黄昏时分寒风止息了,但屋后楠竹的炸裂声愈发频繁起来。陶秉坤实在心疼不过,装着上茅厕出了后门,然后扛了竹篙往山上走。刚走了几步,眼前一片迷雾茫茫,赶紧揩一揩眼睛,却见亡去的堂幺姑站在路当中。陶秉坤就说:“幺姑,你是在等我么?”幺姑一点不见老,还是生前的样子,点点头说:“是呀,我晓得你要来呢。”陶秉坤说:“这么冷的天,你不在土眼里好生歇着,到这里干什么?”幺姑说:“为的拦你这条犟牛呢!大把年纪的人了,脾气还没变。扫油光凌还往山上走,活得不耐烦了呀?”陶秉坤叹口气说:“是有些不耐烦了呢,早点到你那边来,也好早点见到你。”幺姑嗔怪道:“不准你这么想,你的阳寿还长得很,满屋的儿孙也还要你操心呢!你要想见我,我会托梦给你的。你快回去吧。”陶秉坤嗯了一声,就颤颤巍巍地走回屋里。玉山和福生穿好了草鞋,正要上山来找他。他放下竹篙,对玉山说:“我碰见你娘,你娘不让我上山。我听你娘的。”

    油光凌扫了四天四夜才勉强结束,路上的冰凌还没完全融尽,陶禄生就携妻儿急急忙忙离开了石蛙溪。他已经超假,还不快点赶回,区委书记只怕又会找他的岔子。

    由于路上受了风寒,一回到青龙镇陶禄生就病倒了,咳嗽、发烧、头痛,咳出的痰里还有血丝。经诊断,为急性支气管炎,住了两天院,因牵挂工作,他开了些药和针剂回到区政府。陈亦清闻讯,把孩子交给母亲,从木瓜寨赶往青龙镇服侍丈夫。她发觉丈夫的身体原来是很虚弱的,染病之后就难治愈,治愈之后又容易复发。她充当了丈夫的护士,并且学会了注射技术,体贴入微地照顾他。当他担心长此以往,会演变成他父亲那样的痨病时,她极力地安慰他,指出支气管炎与肺结核是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病,再说如今有了青霉素这种特效药,这两种病都是很容易治愈的了。

    陶禄生病愈,陈亦清准备回木瓜寨。陶禄生说:“亦清,有件事我思考了很久,你要带孩子,还要时常来照顾我,两头跑不赢,太辛苦了,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你是不是干脆请长假,我们住到一起,结束这种分居两地的局面?”

    “这样好是好,”陈亦清犹豫了,“可我的工作不要了?我还怎么进步?”

    陶禄生说:“不是不要工作,是请长假,再说你照顾好了家庭,免去我的后顾之忧,这也是有意义的工作嘛。至于进步,那主要是指思想上的,不在于你干什么。”

    陈亦清思忖片刻,不情愿地说:“既然你当区长的已经决定了,我只好服从。不过,你以后身体状况有好转,我就要恢复工作的。还有,我们不能跟你住在陈家大院里,弄不好别人会有看法,说我们是‘还乡团’反攻倒算来了。”

    陶禄生说:“我早想好了,到镇外租一间贫农的旧房,既便宜,又有利于你与劳动人民沟通感情。”

    一个月后,陈亦清的请假报告得到了县政府教育科批准,举家迁到了青龙镇。布置房间的这天,陶禄生从妻子的箱子里翻出一张发黄的相片,上面是一男两女,都还年轻。陈亦清说是她父母和姑姑二十多年前照的。

    “你姑姑我好像见过呢!”陶禄生叫道。

    “见鬼了,我都没见过姑姑呢,你见过?”

    陶禄生惊叹道:“你姑姑太像县委的于书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