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三十八章
    饥荒是这样漫漫无边,旷日持久,人们勒紧裤带踮足远眺,竟然望不到它的尽头。种瓜种菜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人们腹中空空,饥肠如绞,用安华人的俗语讲,是肚皮饿得贴了背脊骨呵!

    秋莲的忧心全在小凤和小谷两个孙辈身上。从食堂领一碗没有油星的菜糊回来后,她往往并不急于吃,要等小凤小谷吃完并且不叫饿之后,她才会心安理得地享用它。否则,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将那碗菜糊让小凤小谷分而食之,一点不理会这样做的结果是减去她的阳寿。长此以往,她那长期缺乏营养的身体便不可避免地得了水肿病。面色蜡黄,全身浮肿,特别是两只脚,肿得像两只小水桶。腿肚子上的肉如同泥巴,一按一个凹窝,半天也消失不了。她一天天虚弱下来,不说去挖野菜,连到食堂领取菜糊也没力气了。她只能坐在阶基上喘气,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逝去。更多的时候,她只能躺在床上,衰竭得没有能力支撑自己浮肿的身体。即便如此,她还时不时朝门外喊:“小凤,小谷,你们吃东西没有?……你们饿不饿?”

    这天中午,小凤举着一个灰色粑粑来到祖母床前。这粑粑是人民公社又一发明,曰:代食品粑粑。它是将脱粒之后的玉米球及陈年的薯藤晒干粉碎后,再加一些粘合剂和糠灰做成,不好吃是肯定的,无营养价值也毫无疑问,但是它有体积,塞塞肚子还是可以的。秋莲欣慰地含了那一小块代食品粑粑,为孙女的孝心所感动,眼里有些湿润。可是,她咬了一口之后,就没有力气再嚼那硬梆梆的粑粑了,她只是用舌头舔着它,感觉它土一样无味。她眼睛里升起白蒙蒙的雾,遮住了孙女瘦黑的脸。她艰难地把那块代食品吐出来,气若游丝,喃喃低语:“好吃,真好吃……好糯的粥呵。我还喝一口,让我喝一口……”她的神智不清醒了,她的灵魂,也开始放弃这个栖居了五十多年的躯体了。

    陶秉坤一见儿媳情况不妙,马上翻出自己最后的一点积蓄,一数,还有四块九毛四分钱。把这些钱往二姣手里一塞:“你快到河曲溪去,看能买两只鸡蛋来么。”又一把拉过福生,交待道:“你娘的命有险了,她缺荤腥,你赶快到溪里去,捉几只螃蟹来,蛤蟆也要得!”他自己,则扛起锄头趔趔趄趄上了山,鼓圆了眼睛,往草丛里寻找葛藤。挖一堆葛根回去,捣碎之后可以过滤出葛粉。可是山上到处挖得坑坑洼洼,葛根、蕨根几乎绝种,他一直寻到天黑,才挖了一条拇指粗的葛根下山。

    石蛙溪断流之后,每块石头都被翻了一遍,早已没有螃蟹可捉,蛤蟆也绝了踪影。福生顺着干涸的溪沟走了一程,一无所获,只好两手空空地回了家。

    去河曲溪买鸡蛋的二姣一路上还算顺利。在一个偏僻的黑市交易点,她买到了两个蛋。卖鸡蛋的老倌开始不愿意,说萸江城里鸡蛋涨到了四块钱一个,小淹也涨到三块了,她五块钱还差给她两个蛋,他划不来。“你晓得如今养鸡生蛋多么不易?你晓得卖黑市要担好大风险吗?”老倌子说。二姣连连说晓得,说她也是没办法呢,家娘要死了呢,要不也舍不得把家里所有的钱拿来给她买蛋吃。二姣说得泪水涟涟,老倌子也红了眼,就不再讨价还价,把鸡蛋给了她。二姣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揣在衣袋里,一只手轻轻捂着,迈着碎步往家里走。紧赶急赶走一程后,就汗流浃背,腿疼脚酸了。她于是在路边坐下来歇脚,手却伸进口袋摩挲着那两只椭圆的鸡蛋。鸡蛋的形状太爱人了,她忍不住拈了一个出来,冲着西落的太阳举着。她朦朦胧胧地看见了蛋壳里荡漾着的蛋清和蛋黄。她干渴极了,一个念头突然钻出脑壳,像只蚂蝗叮在那里,撕都撕不掉。“我要吃一个鸡蛋,”她想,“只吃一个,留一个给家娘,还是说得过去的。就说五块钱一个,只买了一个,谁也不晓得的。”她就这么想,嘴巴越想越干,非这个鸡蛋解渴不可了。她就在鸡蛋的一端磕了个小洞,将嘴唇嘬起,对准那个小洞唏溜唏溜一阵吮吸,清凉甜腥的蛋液就美滋滋地消融在她的嘴里。忽然身后有声响,她惊得一抖,慌忙把蛋壳扔到溪墈下,惶惶地回头一看,一只黄鼠狼蹲在路边,两粒黑眼珠幽幽地盯着她,让她心里发毛。她赶紧捧着剩下的那个鸡蛋,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到了院门口,她甩袖子擦了擦嘴巴,一抬头,刚从山上挖葛根回来的陶秉坤站在禾场中央盯着她,一副明察秋毫的模样。二姣心里一慌,左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向前一扑,跌倒在禾场里。那个唯一的鸡蛋破裂在地上。干燥的泥沙贪婪地吸附着一滩浅浅的蛋清与蛋黄。二姣吓呆了,双手贴膝,看看陶秉坤,瞟瞟地上流溢的蛋液,一脸苍白。陶秉坤一根指头颤颤地指定孙媳,气恼得说不出话。那蛋液眼看就要完全渗透到泥沙里去了,二姣突然扑倒在地,将嘴巴凑近地面,放肆地吮吸起来。陶秉坤三步并两步走过来,一只手抓住二姣的后领将她一把揪了起,然后举起那只苍老如树根的巴掌,照着二姣那张沾满蛋液和泥沙的馋嘴巴狠狠抽了下去。顿时,二姣就如屠户刀下的猪一样惨嚎起来……

    二姣夸张的哭嚎在山谷里回荡时,陶寿生从小淹回来,手里提着一只小口袋,那是陈亦清托他带给公爹家的十斤糙米。但刚进石蛙溪,那只小口袋就被弟弟裕生一把夺走进了灶房。寿生急得擂门:“裕生,你要干什么?”裕生在里面说:“你吵什么,等糙米粥熟了,我会给你舀一碗的。”寿生嗓子冒烟,嘶哑着叫道:“裕生,我怎么向禄生家交待啊?你、你一定要煮……就少煮一点!”裕生在里头不耐烦地说:“你少罗嗦,怕四邻不晓得是么?我又不是不留隔夜食的老鼠子,不会一次煮光的!”他俩的叫声惊动了陶玉财与菊花。得知原委后,菊花说:“既然煮都煮了,那就算了,屋里人都喝一碗吧。剩下的还是给你秋莲伯娘送去吧。”陶玉财脸一绷,喝道:“送什么?不送!他们有当国家干部的崽接济,不缺这一点。我们也要活命嘛,那么死板干什么?先共他的产,以后还他就是!”陶玉财虽已罢官几年,但权威还在,他一讲话,家里人便都不作声了。

    第二天一早菊花找到了那只口袋,剩下的糙米大概还有两三升的样子。菊花从口袋里量了一升出来,想想,再量一升出来,提提口袋,觉得太少,便又量了半升回去。叹了口气,然后把口袋悄悄提到堂屋,塞到寿生手中。寿生二话不说,提着那些剩下的糙米,撩腿就往牛角冲口跑。不一会儿,他便站在了陶秉坤面前,红着脸道:“坤公,这,这是禄生嫂托我带给你们的。”陶秉坤根本无心深究寿生异样的神情,径直奔入灶房,将小米往锅里一倒,舀了两瓢水。然后操过吹火筒,鼓起两腮不停地吹。灶膛里闪闪的火光映红了他的瘦脸。

    此时,被饥饿摧残的秋莲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了。她奄奄一息,直挺挺地摊在床上。两条腿肿得发亮,似乎,那皮肤里面的肌肉已融化为浑浊的泥浆,往外膨胀着。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窝发黑,深深下陷,晦涩的眸子看不出一点活意。枯干的嘴唇翕张着,细小的声音吐出一个粥字,家人们听着她最后的请求,个个心如火焚。福生在她耳边叫着:“娘,您再等一等,粥马上就来了!”但秋莲脸无表情,已听不见人世间的声音。

    糙米粥终于熬好了,虽然糙米颗粒还有些硬,但实在等不及了。二姣舀了一调羹粥,颤颤抖抖地喂进家娘的嘴里。粥水从秋莲嘴角溢了出来,她已经没有能力下咽了。她竭力看了床边的亲人一眼,然后,疲倦地阖上了双眼。她含了满嘴的粥,可是她还是饿死了。

    陶禄生没能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他在县里开会,得知噩耗赶到石蛙溪时,母亲已经下葬了。家里人本想等他回来看上一眼再葬的,但公社不允许,还特意封他们的口,不许说是饿死的。陶禄生头重脚轻地站在母亲黄土鲜艳的坟前,原本打算鞠三个躬,可不知怎么双膝一软,就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将额头深深地磕下去。他连磕了三下,磕得很重,头颅在与大地的撞击中嗡嗡作声,几粒金星从眉际迸溅出来。此时,似乎只有这种旧式祭祀礼仪才能表达出深切的悲恸与揪心的哀思。他嗅着坟土的清香,长跪不起,想起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想起一生勤劳的母亲竟然死于饥饿,眼泪顺着鼻梁噗噗滴落在黄土里。

    陶秉坤像枯死的半截树桩,木然不动地蹲在一旁。陶禄生悲痛的心情里陡生一种惶恐,仿佛,母亲的不幸是他所造成。他站起来,揉揉跪疼了的膝盖,避开祖父的眼睛。与母亲的坟并排的,是父亲和祖母的坟,由于天旱,坟头的草都已枯死了。祖母的坟旁,留有一个墓位,枯草瑟瑟中,一只四脚蛇惊慌地爬过。

    “再这样饿下去,我也要到这地方来了。”陶秉坤朝那个空墓位呶呶嘴,眼睛死盯着孙子,好像之所以挨饿,是因为陶禄生的过错。陶禄生揩揩眼睛,抓一把黄土加在母亲坟头。

    “下面饿成这个样子,上头也晓得么?”陶秉坤伸出一根瘦指头,朝头上青天戳了戳。

    陶禄生无言以对,望着远处的山巅。

    “你们打算怎么办?”陶秉坤站起来,逼近孙子。

    “我们?”陶禄生一阵迷惘,嘴角挑起一丝苦笑。

    “你怎么没话了?”陶秉坤额头青筋暴突蠕动,“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什么吃饭穿衣不要钱,吹得天花乱坠,如今你娘饿死了,你连句话都没有?”

    陶禄生心里沉痛,低声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杀了我,也做不了几碗菜。”

    陶秉坤晃着一头灰白头发,怆然道:“我们作田人,一不希罕穿金戴银,二不眼红山珍海味,有碗饭活命就行。本来各种各的田种得好好的,你们硬要收了田去搞什么鬼公社,百十号男女老幼到一口锅里吃饭,结果呢,搞成这个样子,大家都当饿死鬼!还说人民公社是金桥,泥巴桥、短命桥!”

    陶禄生连忙制止:“公公,你不能讲这种反动话。”

    陶秉坤胡子一翘一翘:“我就要讲,我不怕抓到牢里去,坐牢还有饭吃呢。再饿几天,只怕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陶禄生无言。换个场合,他也许可以讲一番大道理来对付祖父的诘问,但是在母亲的坟墓和祖父菜色的面孔前,任何说教都苍白无力。

    陶禄生离家的前夜,支书陶有富来拜访他。陶有富告诉他,全大队有半数的人得了轻重不一的水肿病,饿死的已有三人,六个公共食堂全部断粮,全靠野菜糠粑糊口。年轻妇女差不多都“拖紫茄子”(子宫下垂),血糊糊呵!陶有富眼巴巴地望着他:“禄生,我是特意来向你讨主意的呢。”陶禄生望着深邃夜空里千古闪烁的星星,久久无语,长叹一口气:“唉,你问我,我问谁?”陶有富想想说:“前几天有几户社员要我给他们开证明,出去讨米,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比饿死强。你讲,这证明开得开不得?”陶禄生一听就摇头:“这不太好吧?你也是一级党组织,怎么能开证明让社员去逃荒讨米?”坐在一旁的陶秉坤也插嘴反对:“我们石蛙溪陶家还没出过讨米要饭的叫化子呢,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饿死也不要讨米!再说如今到处一样荒,你到哪里讨去?”陶禄生说:“看来,唯一的办法还是生产自救。”陶有富摇头:“生产自救,谈何容易!再说,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见效快的,只有种萝卜菜,可是人光吃菜怎么行?如今人都饿得没力气抓锄头了,劳多劳少一个样,反正是饿肚子,谁又愿意下力气做工夫?想要救济粮吧,我到公社把喉咙都喊破了,也没喊几粒回来,就是能喊几百斤到手,也只是两餐饭,又顶什么用?我这个支书,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呢。”玉山插话说:“其实,天无绝人之路,办法还是有的。”陶禄生就说:“二叔你有好主意,快说说看。”玉山慢悠悠地说:“这主意好多人都想到了的,只看你敢不敢做,只要敢做,包管有用。”陶有富催促道:“你莫憋在喉咙里了,快讲出来吧。”玉山瞟瞟侄子说:“很简单的八个字,食堂散伙,分田包产。人就是这么怪,田一分到户,他的积极性就来了的。保证不出半年,饥荒就会大大减轻。”陶禄生立即说:“二叔你这是馊主意,这不是分田单干吗?那还叫什么社会主义!”陶秉坤闷声道:“管他这主义那主义,有饱饭吃就是好主义!”陶有富说:“要活命的话,眼下也只有这一着棋走了。”陶禄生正色道:“有富支书,你可要站稳立场,当心犯右倾错误。我坚决反对你们分田单干。要相信,目前的困难是暂时的,有党的领导,是完全可以度过难关的。”陶秉坤忽然火了,冲孙子道:“你怎不去问问你娘,看她过了难关没有?”陶禄生心头一堵,哑口无言。话不投机半句多,陶有富默不作声地坐了片刻,就告辞走了。陶禄生忽然意识到,他们可能早就想分田单干了,今天只不过是来套套他这位国家干部的口气,寻求一种心理支持罢了。

    饥荒顺着时光蔓延,一时还看不到它的尽头。死人的消息像掠过山谷的风般平常。石蛙溪两岸,野菜已被悉数采光,榆树皮剥尽,苦槠树上刚长成黄豆大小的苦槠籽亦被抢摘一空,连双幅崖隐蔽岩壁上的岩耳,也没有了繁衍的机会。家禽家畜早已绝迹,有两只聪明的狗在主人宰杀它之前逃进了山里,夜深人静之时,可听见它们孤凄而愤怒的吠叫声。十只牛栏十只空,虽然公社一再强调不许杀耕牛,但饥饿到极点的社员们只服从活命的欲望,将所有耕牛都消化在自己的饥肠里。山上实在难以找到吃的东西了,他们就开始吃观音土。糙口的观音土只能提供一种物理性的安慰,不能提供营养,它能让肚子鼓胀,不再咕咕叫,但不能让青里透黄的脸色红润起来。而且它吃得进屙不出,给人们带来极大的痛苦。特别是年老的陶秉坤,每次屙屎都如过鬼门关。一有便感,他就全身紧张,唉声叹气地蹲到茅厕里去,晓得没有一袋烟工夫他是出不来的。他憋气收腹,拼命往下挤压,明显感到观音土到了肛门边,可它就是梗在那里不下来。他往往把自己弄得头晕耳鸣、肛疼欲裂也还没有结果。实出无奈,他用根铁丝做了个小勾子,屙屎时,就撅起屁股,让曾孙小谷拿勾子伸进屁眼里去掏。小谷手没轻重,几次都将他的屁眼勾得鲜血淋漓。

    石蛙溪没得水肿病的人寥寥无几,陶秉坤就是其中的一个。陶秉坤对此很奇怪,他并不比别人多吃一口饭。他想,大概是自己的皮肉老得发僵了,肿不起来了吧。不过他的瘦,却是石蛙溪首屈一指的。腮帮凹陷,颧骨尖削,眼窝深深地陷落,肩胛耸立,四肢骨节突出,皮肤与骨头之间,仿佛并无肌肉存在。

    终于,县里传来了解散农村公共食堂的指示,石蛙溪办了三年的食堂喊拆就拆了,剩下的几箩霉薯米按人口分给了各家各户。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怯生生地飘出了淡青色的炊烟。虽然锅里煮的是寡淡的野菜和依稀可数的杂粮,虽然人们的浮肿还没有消退,虽然生活还没有明显的改观,但心灵朴实思想简单的农民们已陶醉在这久违的炊烟里了。他们安静地坐在门槛上,嗅着炊烟的气息,悠闲而坦然,感到真正的农家日子悄悄地回到了身边。

    陶有富麻着胆子将所有田土下放到了农户手中。尽管陶有富一再说明,田土仍归集体所有,只是暂时分给各家去种,但农民们仍像土改时分地主的土地一样兴高采烈,洋洋喜气浮现在张张蜡黄的脸上。分田土离不开抓阄这种传统方法,人们习惯于把公平和幸运交给机缘和天意。陶秉坤一家虽已分成三家,但那只是名义上的,只体现在生产队的名册上,为了分到较大的田块,三家又合拢来了。陶秉坤授权福生去抓阄,福生年壮血旺,手气可能不错。福生果然不辱使命,竟然把陶秉坤朝思暮想的丁字丘给抓了回来!虽然晒簟丘被陶寿生抓去了,虽然陶秉坤亲手开辟的扮桶丘被装了一肚子凿不开的铁疙瘩的土高炉压着而废弃,虽然抓来的田只是名义上归自己,陶秉坤还是由衷地感到高兴。他情不自禁地咧开不关风的嘴巴憨笑,虔诚地点了三根香,插在破败不堪的土地庙前,然后颤颤巍巍地拜下去。“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多年前他亲手写在庙门上的对联早被风雨侵蚀得斑斑驳驳,依稀难辨,土地菩萨的牌位也已朽烂。想到多年不来拜谒,冷落了土地神,陶秉坤心生惭愧,于是就多磕了几个头,又把分得丁字丘的好事归功于土地佬儿,喃喃地赞美感谢了一番,以期在未来的日子里获得菩萨的暗中护佑。

    土地下放这一招果真有效,灾荒很快得到缓解,秋收之后,石蛙溪就开始摆脱饥荒的压迫了。第二年,满目疮痍的土地开始恢复生机,虽然还是离不了杂粮和瓜菜,人们毕竟可以半干半稀地填满肚子了。小淹镇上集市贸易重新活跃起来,物价开始下降,陶秉坤又可以编点草鞋和篾货到街上做点小生意了。生命的元气从他们饱经磨难的身子里慢慢滋生出来。

    然而就在这年秋天,上面追究下来了。公社秦书记和姚主任带领一支工作队来到石蛙溪,宣布土地下放是名符其实的单干,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从即日起,所有下放土地一律收归生产队,所有社员一律恢复集体劳动。陶有富作为土地下放事件的主谋,被公社武装基干民兵抓了起来,绑在大队部的屋柱上,剥光上衣,用楠竹枝无情地斗争了一番。密密的血痕覆盖了他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伤疤。批斗完毕,姚主任宣布公社决定,撤消陶有富党内外一切职务,任命陶玉财为新的大队支部书记兼大队长。

    由于陶有富拒不认错,在屋柱上绑了两天,粒米未进。工作队走时也没给他松绑,是陶秉坤将他解下来的。他倒在陶秉坤怀里,双眼紧闭,面色乌黑,嘴唇干裂起泡,下意识地吐着一个字:“粥……”陶秉坤喊旁边几个围观的人帮帮忙,竟然无人敢拢边。他只好背起陶有富,摇摇晃晃走进隔壁大队小学,去找那位带着月毛毛教书的柳老师。柳老师将气息奄奄的陶有富扶到竹床上躺下,然后去熬粥,把火烧得很猛。可是粥不是一时半会熬得好的,陶秉坤和柳老师心急如焚。忽然,柳老师双手一拍:“有主意了,先应应急。”她拿出一只搪瓷碗,当着陶秉坤的面,毫无顾忌地撩起衣襟,露出一只丰腴鼓胀、雪白无瑕的乳房来。陶秉坤顿觉面皮微微发烧,连忙扭过身去。不过在扭过去之前,他还是看见柳老师捏住乳房一挤,一线洁白的奶汁从紫色奶头里射出,准确地落进搪瓷碗里。

    在江西吉城给儿子和地委的一个部长家做了几年保姆后,黄慈予回到了安华。其缘由与她离开安华时一样,地主分子的她长年呆在儿子身边,也遭人非议了。她不愿影响儿女的前程,所以,她决定回到青龙镇,自己一个人过。但是在回青龙镇之前,她想满足自己一个愿望,那就是去萸江看望阔别多年的小姑。

    这天她来到县委门口,站到了久别的小姑面前。她们对视着,互相清点岁月在面容上留下的痕迹,目光闪烁,神情平和。幽晦的暮色和精灵般的雪花装点在她们四周。

    “秀英,真的是你吗?”黄慈予叫着于亚男过去的名字。

    “嫂嫂,真的是我。”于亚男接过黄慈予手中的包袱,挽起她的胳膊。

    黄慈予瞥瞥小姑布满伤疤的面颊,叹口气:“一晃三十年,我们都成老太婆了呢!”

    于亚男点点头:“是呀,岁月无情。”

    两人互相搀扶着,慢慢吞吞地进了县委大院,从迟缓的步履和伛偻的背影看,她们确实都是老太婆了。积雪在脚下喀吱喀吱响,脚步声诉说着许多许多语言难以表达的东西。她们进了一间僻静的小屋。于亚男到食堂买了两份热饭菜回来,将一只铁三脚架支在炭盆里,搁上一只钢精锅,锅里是黄豆炖猪脚。于亚男说:“嫂嫂,好像你最喜欢吃黄豆炖猪脚。”

    黄慈予说:“难为你还记得!不是我特别喜欢吃,那时我生毛毛了,想发奶,才吃它的呢!”

    于亚男一听笑了,勾着腰道:“怪不得!我可不懂这些。”

    黄慈予说:“不过它确实是好东西,得水肿病的人吃了最有效。”

    于亚男盛了一碗递给黄慈予:“我是特意为你饯行呢。你回老家自食其力,是件好事,既为国家减轻了负担,也有利于改造自己。我哥若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

    黄慈予默默地吃着,良久,才问:“秀英,你哥究竟死没死,怎么死的?”

    于亚男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地下党都是单线联系,线一断,就谁也不了解情况了。”

    “他倒好,一走了之,留下堂儿女眼睛都望穿,还以为他会在哪天夜里来敲门呢!”黄慈子哽咽起来,放下碗筷,牵起衣角擦一下眼睛。

    于亚男忙安慰道:“嫂嫂,我们的革命事业取得了胜利,哥哥会含笑九泉的,要革命总会有牺牲,慷慨捐躯的何止他一个?我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别人牺牲了,还留下英名,可他名份都没有,留下孤儿寡母,还顶着个地主的帽子!”

    “嫂嫂,哥哥投身革命,并不是图青史留名,你莫计较这些。”

    黄慈予点点头道:“我也只是在你这里说说而已,何曾计较过,我又跟哪个去计较?平平安安把这一辈子过完,我就心满意足了。”

    吃过饭,两人又拉了一会家常,看看夜色渐深,就烫脚上床歇息了。姑嫂俩挤一床,互相将对方的脚夹在腋下,把被子掖紧。黄慈予瞪着黑朦朦的天花板,听着窗外寒风的呼号声,久久不能入睡。长时间的静默后,她轻声地问:“秀英,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于亚男在另一头平静地道:“我还好,你呢?”

    黄慈予说:“我也还好。”

    之后,两人都不吱声了,她们用身体温暖着对方。窗外的风平息下来,在这个寂静寒冷的雪夜,她们感到被一种广阔无边的温馨所包容了。

    第二天清早,雪光刚刚照亮窗户,于亚男就匆匆爬起来扫雪去了。黄慈予闭门不出,翻出小姑子所有的旧衣服,将该补的地方精心补裰一遍。于亚男补的针脚很粗,既不牢固又很难看,黄慈予就将那些补巴拆了重补。

    临近中午,掩着的门被人怯怯地敲了两下。黄慈予拉开门,一个穿着臃肿的棉衣的人跺跺脚进门来:“大嫂,我是蔡如廉呀!您不认识我,我可认识您,您是陶镇长的丈母娘,几年前,您住在小淹时,常碰见您,只是没有跟您说过话。”黄慈予记起确实见过这个人,就说:“你是敲错门了吧?”蔡如廉笑道:“我没敲错,我是特意来看望于亚男同志呢,没想到会碰见您。”说着将一包礼物往桌上一搁。黄慈予为他沏了一杯茶,忍不住问:“你和秀英熟?”话刚出口黄慈予就失悔,不该向外人称呼小姑子的旧名。蔡如廉却高兴地说:“是呵,在她还叫陈秀英的时候,我们就很熟了。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和同志呢。她十几岁时,我就介绍她入了党。只是到了后来,我们就各走各的路了。”黄慈予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才说:“既然你们曾经是朋友,后来怎么不帮帮她呢?她至今孤苦伶仃,还要受审查。”蔡如廉苦笑一下:“唉,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帮得了她?我只会帮倒忙,所以至今有愧于她。这些事,您老人家弄不懂的。”黄慈予就不言语了。这时于亚男回来了,一进门,瞪着蔡如廉叫道:“你怎么来了?!”蔡如廉把帽子抓在手里搓揉:“我,我来看看你。”于亚男板起脸:“我不需要你看,你给我出去!”蔡如廉尴尬之极,求援似地看看黄慈予。于亚男抓过桌上那包礼物扔到门外的雪地里,回头睥睨着蔡如廉:“你是不是还要我拿打狗棍赶?”蔡如廉只好出门去了。

    于亚男将门咣地一声关紧,回头说:“嫂嫂,你不晓得,他把我害得好苦!”

    黄慈予不明究里,但还是嗯一声,表示理解。后来,她感到小姑子平静下来了,便轻声道:“秀英,你该有个伴呢。”

    于亚男摇头说:“不用,嫂嫂不也一个人过了几十年么?”

    黄慈予说:“我和你不一样呵。”

    于亚男说:“人都老了,还说它做什么。”

    黄慈予就不说了。

    午饭后,于亚男将黄慈予送上了去青龙镇的班车。

    班车起步时,于亚男冲着车窗喊:“嫂嫂,我会来青龙镇看你的!”

    黄慈予在车上无语凝咽,小姑子晃动的面影倏地模糊了。

    送走黄慈予不久,于亚男收到了蔡如廉的来信。

    秀英:

    请允许我还是叫你过去的名字吧,对我来说,于亚男远没有陈秀英真实亲切。你拒绝见我,把我赶了出来,我并不感到意外,否则你就不是陈秀英了。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嘛。不过,见到你们姑嫂相逢,我感到非常欣慰。其实,你的消息还是我透漏给你侄女婿陶禄生的。我不是向你表功,但减轻你的孤独和寂寞确是我内心的愿望。

    我来萸江找你,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就是想看看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注视你,特别是近几年闹饥荒,我生怕你也得水肿病。幸好你是住在县委机关,体质历来不错,才没遭难。你的平安就是我的安慰。坦率地说吧,你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虽然时过境迁,但我对你的初衷不改。我的过失已无法弥补,唯希望在暮年能够帮你一点忙,如果我能够的话。我来萸江,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现在只好在信里说了。你也许认为我是出于自私的目的,为了求得自己良心上的安宁而已。即便如此,那也证明我还有一点良心,并且它还感到不安。

    秀英,每当夜深人静,思及你我相好之时,禁不住热泪沾襟!好梦不长,人生苦短,眨眼竟成两鬓染霜人。我眼看就年届花甲,你呢已到退休年龄,上苍留给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并不奢望相逢一笑泯恩仇,但祈愿你如有为难之事,能让我帮忙,比如若再来一次饥荒,我的殷实的家底能帮你抵挡一阵。帮你做点事,是我此生最后的心愿了,秀英,请你千万不要无视这一点!不赘。

    蔡如廉

    1963.1.10于小淹

    蔡如廉的来信并没有搅起于亚男的情感波澜,但她还是辗转反侧,彻夜未眠。触动她心弦的,是信中对她年龄的提醒。她真还没想到自己已到了退休的年龄呢!砭骨的寒气羼杂着一股悲怆之情直抵心灵深处。她的岁月不多了,她继续工作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可上级对她的案子仍没有结论,她的等待还遥遥无期!难道,她要不明不白地终其一生吗?她忍辱负重为党工作了一辈子,连个清白的名声都得不到,这公道吗?

    她一骨碌爬起床来,给省委监察委员会写申诉信。其实这些年来,几乎每年她都要写这样的信,开始还有回音,说会在适当的时候复查她的案子,后来就泥牛入海无消息了。她实在不敢抱多大的指望,可她能做的,仅此而已。把信挂号寄出之后,她开始了新的等待。

    在焦灼的等待中,春节过去了,冰雪融化了,柳枝绽出了新芽,资江里春潮喧哗起来了,她却一直得不到任何消息。她已经等了六年多了,在油菜花开出一片金黄的时候,她所有的耐性似乎全消蚀干净了,她再也按捺不住,请了几天假,搭上了去省城的班车。她要径直去找曾负责她这个案子的老关问个究竟。

    春雨霏霏,公路泥泞,班车完全不理睬她急切的心情,哼哼唧唧走得很慢。下午四时许,终于抵达长沙。她到了省监察委员会,但是却没找到老关,别人也不知道她的案子。有人告诉她,老关到宁乡农村搞“社教”去了,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关的地址。

    第二天于亚男搭车来到宁乡,按照那张纸条的指引,去一个叫樟树湾的山村。这天风和日丽,田野里菜花金黄,蜂飞蝶舞,弥漫着春天特有的泥土的芬芳。她的心情好了许多,步子也快捷起来。樟树湾农舍的墙上刷了许多新标语,田里插着花花绿绿的旗帜,积肥的社员们排着队来来往往,唱着歌谣,非常热闹。路旁水田里有个戴斗笠的人在犁田,于亚男欠下身子问:“老乡,您知道省里来的老关同志在哪里吗?”犁田的人慢慢仰起头来。于亚男一瞥见斗笠下那张脸,不禁哎呀惊呼了一声。

    犁田人正是老关,面黄肌瘦,胡须浓密,显得比六年前苍老多了。意外的相逢使得于亚男多少有些激动:“老关!真没想到有这么巧,一问竟问到你头上!”

    老关淡淡一笑:“无巧不成书嘛。”

    寒暄几句后,于亚男慎重其事地说明了来意。

    老关沉默片刻,才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不得不说,你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你跑到宁乡来找我,更是没有必要。”

    于亚男面色渐渐地白了:“为什么?”

    老关说:“你的案子是否复查,得有领导的意见,眼下我在农村搞社教,社教运动当然要比你的案子重要,领导不可能抽我回去搞你的案子,这是其一。其次,我就是重新捡起你这个案子,也得不出新的结论,因为找不到新证据。其实,这些年我一直留心,看能否找到对你有利的东西,可惜没能如愿。”

    于亚男怔怔的:“这么说,我永远也得不到一个清白的名声了?”

    老关轻声道:“于亚男,我建议你换一个角度看问题。我们是不是把个人荣辱看得太重了?有多少同志,没有等到革命胜利这一天就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与他们相比,我们够幸运的了。就拿你自己来说,当初若是水上飙不怀恻隐之心,你能活到今天吗?你已经赚了几十年呐!只要能为党工作,只要党的事业不断前进,个人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况且又没判定你是敌人,也没开除你的党籍,只是控制使用而已,你要较真,说不定真断给你一顶内奸的帽子。我看,你不要太在乎自己的名声。”

    于亚男想了想,脸上开朗起来,诚恳地说:“老关,你说得在理,我确实太为自己着想了。我不如你思想境界高。”

    老关摆手笑道:“快莫表扬我了!我的名声并不比你好呢,我的脑壳上有一顶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

    于亚男愕然:“你也犯错误了?”

    老关点点头:“前几年发生饥荒,我认为是政治和经济上冒进造成的,私下发牢骚,把大跃进说成是大冒进,犯下了严重的右倾错误。我来乡下搞社教,实际上是来进行自我教育的,希望通过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来认识并改正自己的错误。”

    于亚男看看他沾着泥巴的手脚,说:“你一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老关摇摇头说:“错误的东西总是那么根深蒂固的。比如说,不少社员要求把土地包产到户,自己口头上还能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可在内心,就不免产生共鸣,甚至以为这是恢复农村经济的最好办法。所以常因这些内心矛盾而烦忧痛苦。可见,改造主观世界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好在,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总能纠正自己的错误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是少奇同志的家乡,少奇同志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你看过吧?作为一个党员,确实要不断加强政治修养,只有作党的驯服工具,才能避免犯错误。”

    于亚男点头表示赞同,说:“老关,我感谢你的开导。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心里敞亮多了!我一切都服从组织,再也不会要求上级复查我的案子,回去兢兢业业地工作。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希望至少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您,能把我看作真正的同志!”

    老关笑眯眯地:“不把你当作真正的同志,我会跟你说这么些话吗?于亚男同志!”

    于亚男眼里一辣,攥住老关的手紧紧握着:“谢谢你,老关!”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倏地转身离去,边走边拿手背擦着那些泉水般涌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