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四十章
    “文革”一开始,于亚男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置身于运动之外。县城里的造反派分成了两派,都宣称自己是最忠于领袖、最正宗的左派,对敌人斗争最坚决、最不留情,于是,每开批斗大会,都会争着把于亚男拉去作为斗争对象。但是,无论哪派都无法证实他们的胜利,因为于亚男始终不肯认罪。在威胁、恫吓、逼迫和拳脚相加面前,这个瘦小伛偻的老太婆一次次倔强地抬起头来,举着她那张疤痕累累的脸,反复地说着那句话:“我不是国民党特务,你们胡说。”

    新成立的县革命委员会亦不甘落后,组建专案组进行了大量的内查外调工作,不仅从原省监察委员会调来了于亚男的案卷,还把蔡如廉作为证人押送到了萸江。为了斗倒于亚男,县革委在河洲里召开了有各派组织参加的万人批斗大会。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于亚男站在台上,既使被反绑了胳膊,脖子上挂着“国民党特务”的牌子,也感到了这个春天里少有的心旷神怡。她的目光越过人头攒动的会场,远眺着悠悠东去的资江,对自己的处境漠不关心。蔡如廉被拖上台,站在她的左侧,她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拿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瞟了一下。蔡如廉的龙钟老态几乎令她难以相认,向来注意外表的他衣衫褴褛邋里邋遢,没有衣冠和风度的掩饰,他的怯懦一经暴露便成了令人厌恶的卑琐。她极目远方,让明净的天空、雄秀的山峦和亮丽的阳光美化自己的眼界。无论是嘈杂的高音喇叭声还是喧嚣的口号声,她都充耳未闻。后来被人按下了头颅,她仍神游八方,思通万里,直到造反派勒令蔡如廉与她当面对证,才稍稍把心思收了回来。

    “蔡如廉,大革命失败那年,你是不是暗中介绍于亚男加入了国民党特务组织?”造反派喝问。“是。”蔡如廉战战兢兢,头垂得几乎抵着膝盖。“是不是又派她打入共产党游击队当了队长?”造反派又问。“是。”蔡如廉声如蚊鸣……面对一系列指控,于亚男嘴角滑过一抹轻蔑的微笑。当造反派厉声叱问她是否认罪时,她沉着地向那个翘首以待的麦克风跨近了一步。“一派胡言!”她的声音并不大,但一字一顿,经喇叭放大之后,便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撞击了所有人的耳鼓。会场沉寂下来,人们面面相觑,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顷刻之间,这沉寂便被爆发的口号湮没了。“于亚男不投降,就叫她灭亡!”造反派们喊得声嘶力竭。口号甫止,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跳上台去,指责会议主持人:“你们怎么让阶级敌人如此猖狂?怎么不剥掉她的外衣、打掉她的气焰?!”说罢窜到于亚男跟前,抓住她的衣领奋力一撕,往下一扒。她的这件灰色列宁装上衣已是补巴叠补巴,破旧不堪,它连同里面的衬衣,被轻易地撕开了。裂帛声响过之后,她的瘦削的右肩,她突起的锁骨,她的洁白的胸脯,全都裸露出来。会场里呀地一声惊呼,接着一阵小小骚动。她没有惊慌,也没感到羞耻,她稍稍往下一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的身体。她没料到自己这么干瘦,两只从未哺育过的乳房像两朵枯萎的花紧贴在瘦骨棱棱的胸脯上。她缓缓抬起头,平静地说:“你们看吧,你们的姐妹,你们的母亲,都是这个样子。”在她的身旁,蔡如廉捂住了面孔,虾公般弯曲的身子打摆子般颤抖起来……

    批斗大会没法往下开了,造反派们给她松了绑,一面喝令她掩上怀,一面高呼时髦的口号,将她和蔡如廉一同押上去监狱的卡车。卡车摇摇晃晃地驶过萸江上新修的公路桥,萸江中学的校舍在她的眼里一晃而过。她盯了蔡如廉一眼,蔡如廉无法忍受,背过身去。

    到了监狱,下了车,他们分开回各自的牢房时,蔡如廉突然不顾一切地冲她扬起双手,怆然叫道:“秀英!你原谅我吧,我是屈打成招呀!”但是她不理睬他,她可以原谅他的懦弱,可以原谅他的卑琐,也可以原谅他的屈打成招,但她不原谅他对信仰的背叛,永远也不。

    深夜,她裹着一条毯子,倚着女牢的墙正欲入睡,监狱过道里一阵异常慌乱的脚步声惊醒了她。隔着铁窗一瞧,几个看管人员抬着一具尸体匆匆走过。那尸体的脖子上,还悬着一根带子,一甩一摆宛若一条蛇。一个看管过来,喝令犯人都回铺睡觉,不许观看。她趁机问发生了什么事。看管不耐烦地说,那个在国民党和共产党手里都当过县长的蔡如廉自绝于人民,把自己吊死在铁窗上了。她回到铺上,搂着毯子,泪水忽然就流了下来。不知是为蔡如廉的可悲下场,还是为她与他曾有过的极其短暂的恩爱,如此刚强的她,泪流潸然……

    或许因为批斗她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造反派再也没有斗过她。关押了三个多月后,专案组的人向她宣布了县革委的处理决定:一,即日起开除她的党籍;二,恢复原来的姓名陈秀英,不许她再以于亚男的名义欺骗党;三,立即遣送新成立的青龙山“五·七”干校强迫劳动改造,以观后效。至于是否认定她是国民党特务,县革委没有说。

    于是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于亚男——现在该称她陈秀英了——来到了她曾打过游击的青龙山。“五·七”干校由一个废弃的劳改林场改建而成,来此的人大多是县直机关“靠边站”的干部,也有少数几位安华籍的地委领导,他们的共同任务被简化为三个字:斗(争)、批(判)、改(造)。陈秀英还是干她的老本行,打扫卫生,养猪种菜,偶尔到食堂里帮帮厨等等。

    青龙山“五·七”干校座落于半山腰,陈秀英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感到对面那一脉逶迤起伏的山岭对她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它好像在窥视她。那山岭大约在十里之外,隔着一道幽深莫测的山谷,多半时候是影影绰绰,不甚清楚的,它那游龙般的山脊时常隐没在云雾里。峥嵘的山巅,铁青色的悬崖,以及崖畔依稀可见的苍劲的古松,都令她有似曾相识之感。傍晚,最后一缕夕照射到那山岭上,镀亮了一堵山崖以及崖下一线雪白的瀑布,她猛然一怔:这不是她四十年前打游击的地方吗?!

    仿佛为印证她的记忆,一张熟悉多皱的面孔出现在她身边。那张面孔说,真是冤家路窄啊,陈秀英陈队长,没想到又在青龙山碰到我吧?她眨眨眼,认出了遗忘多年的陶玉林。陶玉林喋喋不休,说他在这个劳改林场改造了多少多少年,犯人们要迁往别处时,刚好他刑期满了,但他不愿回老家,就留了下来,看守房子打打杂,给自己赚一份口粮和几块钱零用钱。直到今天他才明白,留下来是为了又见到她呢。她有些茫然,她看看曾经的游击队副队长的脸,又回头看看那道山岭,刹那间,她感到周身的血都烧起来了。她准确地忆起了那道山岭的地名:神仙洞。有很长一段时间,它曾经是她的游击队的营地。难怪她与它之间有那种一见如故的奇妙感觉!她并不理睬陶玉林,但她默认了命运的安排,默认了他的存在,此时此刻,他与她还有那道山岭,都似幻似真,浑然一体。

    她鼻子莫名地一辣,盈盈的泪水就把眼里那道久别重逢的山岭打湿了。

    自此之后,凝视那道山岭成了她每日必修的功课。凝视间她闻得到刺鼻的火药味,听得见枪声和喊杀声。她专注而痴迷的凝视从司务长那里换来了呆婆子的绰号。食堂里的人惊奇地发现她手脚愈来愈麻利,原本伛偻的腰也挺得很直了,灰白的头发天天梳得顺直光滑,疤痕斑斑的脸上竟有奕奕的神采闪现出来。偶尔地,还可听见她轻轻地哼《游击队之歌》。

    这天她脑子里如一朵灯花一爆,闪出一个美妙的念头。正好,司务长派她去青龙镇采购酱油、味精、海带、盐等食品,为她完成那个美妙念头创造了条件。她揣上自己积攒的百来块钱和一丈二尺布票,背上背篓,兴冲冲下山而去。从干校到青龙镇有十五里羊肠小道,她只花了两个多小时就走完了,其步履之矫健,使得任何一个碰见她的人都想象不出她已年逾六十。她走进供销社,先完成了采购任务,然后自己买了一丈二尺灰卡其布,紧紧地夹在腋下,往陈家大院而去。十九年不见,陈家大院还是老样子,白色的山墙高耸着,石狮子依然呲牙暴目蹲在大门两旁,唯一不同的是门口多了一块公社革命委员会的牌子,墙上刷了时兴的大标语。她熟门熟路地从侧门进了后院。

    黄慈予住在陈家大院后院的一间小房里。前院是公社机关,原镇小学已搬走,后院除了公社的库房外,还住了几户社员。慈予正在灶前生火,准备做午饭,一瞥见陈秀英,就迎上来说:“早就听说你到青龙山上了,就晓得有一天你会来看我的。”她浅浅笑道:“我这不来赶你的中饭了么。”黄慈予帮她卸下背上的背篓,又忙不迭让座倒茶。寒暄几句后,姑嫂俩就一齐动手做饭炒菜。黄慈予看一眼她那被火光映红的脸,说:“秀英,听说你在县里挨斗,我一直担心你吃不吃得消呢,没想到还这么硬朗。”她说:“没事,群众运动嘛,斗一斗很正常。我是青龙山上的老松树,什么风雨没经过?只是,不知不觉就老掉了。”黄慈予说:“说也奇怪,我怎么觉得,你越老越精神呢?!”

    吃过午饭,陈秀英郑重其事地把灰卡其布递给黄慈予,说要借用嫂嫂的手艺,请她做一套红军军服,照电影里的样子做,因为,她当年在青龙山打游击时穿的杂七杂八的便装,想起来有点遣憾,所以想补上这个缺憾,过过瘾。黄慈予疑惑地问:“我做好了,你穿得出来吗?”陈秀英说:“没事,我反正是穿给自己看的。”

    陈秀英让黄慈予量了尺寸,回到山上。半个月后,她利用另一次购货的机会,下山把做好的军服取了回来。因她是干校食堂唯一的女性,享受着独住杂物间的待遇。一回来她就拴上门,迫不及待地将散发着布香的红军军装穿戴好,对着镜子一看,十分合体。红布做的帽徽和领章衬得她斑痕累累的脸焕发红光。她用那条使用了几十年的皮带将腰紧紧地一束,又打了绑腿,穿上双棕丝草鞋,顿觉自己英姿飒爽。她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又从门角落里找到一支锈迹斑驳的梭标,拿在手中操练起来。梭标是原林场职工冬天用来打猎的,丢弃在这里,由于房里潮湿,梭标早已锈钝,但这一点不影响她的兴致。“立正……稍息……向左转……枪上肩……枪放下……朝左刺——杀!朝右刺——杀!”她给自己喊着口令,声音不觉就大了起来。司务长在门外过,踢了门一脚:“呆婆子你发的什么神经啊?!”她不理不睬。到了夜里,她还舍不得脱下,和衣睡了一夜。四十年前,为了防止敌人偷袭,她和她的游击队时常是这样和衣而眠的。

    此后只要有空闲,她就关起门来披挂整齐,在想象里驰骋冲杀一番。但她觉得不够过瘾,于是这天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出门,扛着梭标在依稀可辨的山路上逡巡。荆棘挂脚,夜露湿衣,她毫不在意。她仰望头顶,苍穹深邃莫测,三五点星星不知疲倦地闪烁。昔日露营查哨时,她多少次注视过这一块夜空呵。她感叹着,慢慢踱回宿舍。有人出门解小手,一眼看见她,吓得哎哟一声直叫有鬼。她只好抱歉地一笑,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一个幽灵深夜在干校周围游荡的传闻,很快在劳动改造的干部们中间播散开来,制造了一点小小的恐慌,也给这荒寂的山野增加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她继续夜游,而且把出游的距离延伸得更远了。一个月朗星稀的深夜,她沿着山路一直走到五里外的一条深涧才回头。在距干校还有百余步的地方,一个黑色人影犹犹豫豫地游移过来。她没有回避,握着梭标迎过去。如霜的月光映亮了黑影的脸,那是陶玉林的脸,讶异、讥笑、怜悯的神色在这张脸上逐步显现。她没有认出这个人,但隐隐约约觉出这是自己人的脸。她下意识地喝道:“口令!”这位自己人迟疑了一下,应道:“革命——”她回答:“成功!”她满意地点点头,把梭标递给这位自己人,交待道:“提高警惕,注意敌情!”然后,她迈着沉稳的步伐回房里去,仿佛刚刚从哨位上下来。只是到了第二天,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把梭标遗失在哪儿了。

    这年秋天,干校开了两天闭门会议,中途不许退场,会议内容也不许外传,搞得很神秘。不知是有意排斥还是无意的遗漏,没有通知陈秀英参加。干校所有的人,包括食堂的大师傅都与会了,只有陈秀英没去,在厨房里搞伙食。会议第二天,陶玉林悄悄跑到厨房,剥了一个凉薯,边吃边说:“贵党的党内斗争真是太厉害了,把人屁眼都骇紧!”她不理他,他根本没资格来评说我党的事。陶玉林笑得像只猫头鹰:“嘿嘿,你说好笑不笑,林彪这家伙,硬是好吃得很,他跟堂两个偷了毛主席三只鸡,跑到蒙古燉鸡吃去了!”

    陈秀英闻言色变,喝道:“不许你讲反动话!”

    陶玉林不以为然:“什么反动话?这是中央文件讲的嘛,林彪不是好东西嘛!我从窗户里听得清清白白!”

    如此攻击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这还了得!陈秀英勃然大怒,挺身而起,抓住陶玉林的手腕就往会场拖。陶玉林懵了,挣扎了几下,居然没法挣脱。陈秀英力气大得惊人,一直将陶玉林拽到台上,慷慨激昂地叫道:“同志们,他攻击林副主席偷了毛主席三只鸡,其居心何其毒也,我们一定要与他作坚决的斗争!”会场立即哗然。干校革委会主任抓住她往台下拉,她推开了,振振有词:“不,我不能离开斗争第一线!我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权威,捍卫林副主席的权威!”主任火了,怒睁双目:“陈秀英,你给我住口!林彪阴谋篡党夺权,开着三叉戟飞机叛逃国外,你竟敢当众为他鸣冤叫屈,是可忍,孰不可忍!”陈秀英脸色发黑,惊呆了,嗫嚅着:“这、这是真的?”主任把厚厚一摞文件在她眼前抖动抖动:“怎么不是真的?白纸黑字,证据确凿!我们正传达党中央的精神,你居然敢冲击会场,反动气焰太嚣张了!把她给我关押起来!”立即冲过来几个彪形汉子,将她双手反到背后,推推搡搡地弄进一间专门关押批斗对象的小黑屋里。门锁上了,陈秀英一边捶门一边无限迷惘地喊:“喂,你们告诉我,林彪他为什么要反对毛主席?”但是,没有人回答她。她困在黑屋里来回踱步,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干校革委会并没想把她怎么样,她没听传达,不知情不为过,何况她是个被大家都视为精神有点不正常的人,关押一晚,消除一下影响就算了。晚上大师傅给她送饭时,还特意往菜里多搁了几片肉。可是第二天早晨,大师傅奉命放她出来做事时,却发现后窗被撬开,人不见了。

    陈秀英是在黎明时分越窗而出的。她彻夜未眠,一些混乱的画面和声音充塞在脑壳里,令她头疼不已。后来,脑子里的画面渐渐减少,难以捉摸的现实逐步远去,而历史却清晰地向她走来。她轻而易举地撬开窗户跳了出来。她先到了自己的房里,将晾在竹篙上还有点湿润的灰色军装取下来换上。然后打绑腿,穿草鞋,往腰里系好皮带,戴上八角帽,拄根竹杖走出门去。走出干校大门时,有个人影一晃,隐约跟随在后,她没在意,脑子里晃动的人影太多了。那人影还在后面喊,天都没亮真呢你莫跌到岩墈下去了!她亦不予理睬。

    她用竹杖探着路,跌跌撞撞地,向着山谷对面的重峦叠嶂走去。跌倒了多少次,她一点也不知道。天色大亮,她瞥见了腿上的血痕,这更加深了她回到了过去的感觉。她到了溪边,溪流上出现了一座风雨桥。桥栏残缺不齐,桥上的瓦顶也没有了,但是她还是把它认了出来。那个遥远的冬天,她被两个国民党兵押至这座桥上时遇到陶玉林,她因此获救,并带着陶玉林沿着桥南端的林中小路回归青龙山,重新打起游击队的旗帜。她走上桥面,摸摸已经腐烂的桥栏,耳边隐约听见几声枪响。她沿着熟悉的小路放肆奔跑起来。狞厉的喊叫扑到她的背上,清剿的敌人追赶过来了!她扯着路边的树枝茅草,手脚并用地往山上逃。衣襟被刺条划破了,手臂也被茅叶割了许多口子,血红的太阳在头上跳荡。她的军装被汗湿透了,肺部撕裂般疼,但她不敢停住脚步,无数的树木往她身后倒下去……

    太阳当顶时,她终于仰天瘫倒在一块突兀的岩石旁。四周一片死寂。一只黑蚂蚁咬了她颈子一口,尖厉的锐疼刺破了她的幻梦。她把那只蚂蚁拍死在颈子上,瞥见岩石下有个比拳头稍大的洞,洞口的形状有点熟悉。她想起来了:那天她冲出敌人包围,不是把那支打光了子弹的勃朗宁手枪藏在这个岩洞里了么?后来她几次来寻找,都没有找到。她的右手摸索着伸进岩洞里去。居然,她触到了那支手枪,并把枪柄抓在了手里。她极其缓慢、万分紧张地将它拿了出来。它已经锈成了铁疙瘩。她把它举在眼前端详,很困惑:怎成这幅模样了?她摇了摇它,噢,它又是那么小巧玲珑了,枪身还闪烁着瓦蓝色的光泽呢。太阳已经西斜,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下意识地往前走。手枪沉甸甸地握在她的手里,她有个伴了。

    她攀行在游龙般的山脊上,周遭的景物愈来愈熟悉。悬崖上的古松还是老样子。岩石上的苔藓亦依然如故。今夜,同志们该在哪里宿营?她举目眺望,危崖欲坠,枯木森然,罡风从头顶呼啸而过,而山脊两侧的深谷里,蓝色的暮霭正一阵阵地往上升腾。她越过一座山巅,走入一个被杂树掩盖的山垇。急促零乱的脚步和树枝的哗啦声从对面响了过来。她警觉地躲到一棵大树后,握紧了她的枪。少顷,只见陶玉林带着一群游击队员仓仓惶惶地跑了过来。她从他们的神色辨出,这是要下山反水。她怒不可遏,立即堵在陶玉林面前,用手枪指着他的胸膛,喝道:“陶玉林,我不许你背叛革命!”陶玉林两眼阴阴地窥着她:“你管不着!你已经被特委枪毙了,你已经死了!”她揪了一下大腿,很疼,于是怒斥道:“胡说!我活得好好的,快跟我回营地去!”陶玉林说:“秀英,你跟我走吧!”她用枪口点点他的胸膛:“妄想!你不跟我回去,就别怪我不气了!”陶玉林说:“你开枪呀,没那个胆量吧?”她毅然扣动了扳机,但是枪不响,她愤怒地将它朝陶玉林砸过去。陶玉林头一偏躲过了,撇开她往山下跑。她拔腿就追,风快地赶到陶玉林身后,抬起右脚朝他后背狠狠踢去!她好像并没有踢着他,但陶玉林的影子如一片树叶飘下了山崖……她想阻拦其他游击队员,却追不上。他们不仅走得极快,而且双脚根本不着地,那一串反叛的身影,眨眼消失在密林之中。她咬牙跺脚,恶狠狠地咒骂着,继续往前走。

    终于爬到了神仙洞的游击队营地。这是一处隐蔽之所,峭岩环抱,大树遮天。她在那些又熟悉、又陌生的松树下埋头找了一阵,竟没见到游击队的寮棚,感到十分奇怪。一堵凹进去的干燥的岩壁上,有一条依稀可见的标语:“打土豪,分田地!”这是她亲手用朱砂水写的,每一笔的书写过程她都记得清楚。她在标语前留连良久,迷惘地拍拍身上的草屑泥土,离开营地,沿着蜿蜒的山脊继续前行。她坚信,总会找到自己的同志。她穿树林,攀岩墈,钻刺蓬,不停地走,苍凉的风擦洗着她的面庞,带走她的喘息。一条不见底的深渊出现在山脊右侧,如同大地裂开的一道口子。靠近深渊的一座山岗上,一棵苍松默然兀立,伸出一根粗壮遒劲的枝条以一种熟悉的姿态向她招摇。她奔了过去。那一天,她就是背靠着这棵松树,接受中共湘中特委的处决的。她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树干,将脸贴上去。树皮皴裂,褐色的碎末窸窸窣窣洒落在她的脖子里。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水上飙举着手枪向她走近。她无比激动,迎上前去,紧紧握住水上飙那只冰凉的手:“老水!你枪毙我吧,上次你没有完成任务,你再枪毙我一次吧!”水上飙嘴唇乌青,摇摇头:“不,秀英同志,上回处决你是错误的,你是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我特意来向你表示歉意。”说完,水上飙回头离去。她急了,欲追,两条腿却拔不动。她冲他的背影喊;“老水,你别走!我宁愿让你再枪毙一次,你别走啊!”水上飙却不理睬她,踩着树梢,走进深邃的蓝天里去了。她噙着两眼热泪,喃喃自语:“老水,你怎么抛下我走了呢,你回来呀……”她凄迷而忧伤,重新搂住那松树,祈盼她的战友再次出现。她的十指紧抠着树身,感觉自己与松树溶为了一体。山风骤然大了起来,猛烈地摇撼着她的身体,她却岿然不动。太阳从她背上滑落下去,云彩从她背上滑落下去,雨水从她背上滑落下去,黄昏从她背上滑落下去,黎明从她背上滑落下去……后来,她感到自己也从背上滑落下去了。

    陈秀英失踪之后,干校出动所有人员在方圆五里之内连续搜寻了三天,毫无结果。倒是在一处深涧里,意外地发现了陶玉林的尸体。没人知道这个默默无闻的劳改释放人员是如何坠下崖去的,也没人把他的死与陈秀英联系起来。人们钉了口薄棺材,就地将他埋葬了。找不到陈秀英,干校只好向县革委作了汇报。县革委经过认真研究,排除了她畏罪潜逃的可能,因为她的钱物都在,一致认为,可能是精神的失常而导致了她的出走。县革委随即指示干校和青龙山周围各人民公社,发现陈秀英踪迹立即上报。如已死亡,也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装殓后埋葬,她毕竟在解放初期任过本县县委副书记,还是为人民做过一点事的。

    干校与周围的生产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是,一直没有陈秀英的下落。

    转眼到了阴历年底,人们为置办年货而奔忙。一帮汉子牵着赶山狗扛着鸟铳上了青龙山。他们想,若打头野猪回家过年,那是再好不过了。在靠近神仙洞的一块荒地里,他们放出狗来嗅野物的气味,没找到野猪,却赶出来一头漂亮的黄麂。一个铳手眼疾手快,出手就是一铳,打在麂子后腿上。麂子哀哀地叫了一声,一拐一拐地逃奔。铳手们紧追不舍。那麂子逃一阵又停下来回头望着追捕者,仿佛有意等他们。一俟他们走近,它又疾如闪电往前逃去。当铳手们有放弃意图时,它又停了下来。如此往复再三,铳手们不知不觉被麂子引到了雷公岗那棵大松树前。麂子倏然不见,他们却发现一个穿灰色军装的人,斜抵着松树,双手搂着树干,仿佛要用肩膀将那棵松树扛起来。从这异乎寻常的服装他们认出了陈秀英,因为陈秀英非同凡响的行为举止方圆二十里内尽人皆知。他们喊着她的名字向她走近。后来他们骇然发现,她那两只裸露在外的手皮肉已经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他们吓得跑下山,向公社报告。公社立即派出武装民兵携带担架和白布上山,将她的遗体小心翼翼地用白布裹好,抬下山来。由于她复杂的背景,公社不好给她开追悼会,但根据县里的指示,给她买了一口不错的白木棺材。她被置放在陈家大院门前的禾场里,准备翌日出葬。黄慈予坐在小姑子遗体旁默默地流泪,她几次去揭棺材里的白布,想看陈秀英最后一眼,都被人制止了。盖棺之前,有个愣头后生趁人不备,硬是揭开陈秀英脸上的白布看了一眼,轻轻发出一声惊呼,竟然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陈亦清赶到青龙镇为姑姑送了葬。陈秀英埋进了父亲四十余年前为蒙蔽世人而掘筑的空冢里。陈亦清扶着母亲在姑姑坟前流泪时,那个瞻睹了陈秀英遗容的后生信誓旦旦地对丧夫们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死人脸,真的,漂亮得像朵荷花!我要是扯谎,让雷公剁我的脑壳!”

    陶玉林的死讯是陶禄生的信捎到石蛙溪来的。陶禄生告诉家人,革命形势有了变化,他的走资派帽子终于取掉了,也就是说,不要再关起来挨斗,也不会再戴着高帽子游街了。他被扣的工资也补发了,虽然职务还没恢复,但他相信那是迟早的事。他要家人正确看待群众运动,要相信,党是不会亏待它的干部的。在信的末尾,他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三叔在青龙山坠崖死了,并已就地埋葬。

    信是由福生的儿子小谷在火塘里念的,念完之后谁都没有作声,都悄悄地瞟着陶秉坤。在这个家里,陶玉林始终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几乎没人提及,似乎没有这个人;但恰恰又是这种避讳证明了他的存在。陶秉坤盯着火塘里燃烧着的树蔸,胡子颤了颤,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这冤孽,我都还没走呢,他居然跑到我前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