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四十二章
    双目失明的陶秉坤耳朵变得格外灵敏了。那个悬挂在堂屋门前廊柱上的喇叭匣子早晚响个不停,曾令他十分讨嫌,因为它老发出一些如何搞运动的指示。而现在,他清早一起就坐到门槛上,将耳朵对准它的方向。他只能靠它来感知山外的世界了。有一天,匣子里传出从没听过的低沉的音乐声,小谷才告诉他那叫哀乐。哀乐过后有个男人在里面用悲痛的声音说,毛主席去世了。他惊得张大了嘴,毛主席万岁喊了那么多年,怎么忽然就走了呢?过了没多久,那个男人又在里面用激昂的声音说,党中央将“四人帮”抓起来了,其中那个叫江青的是毛主席夫人。他听得一愣一愣,他不明白,毛主席的堂何以也反对毛主席。城里发生的事情他永远不懂。但是,时局的变化与乡下的种田人有多大关系呢?照样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山一身汗,下田两腿泥。他还从匣子里听见了萸江开万人大会的声音,不禁想起多年前将玉田从萸江的学生游行队伍中拉回家来的情景,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事一般……

    过了好久,陶秉坤又被那匣子吓了一大跳:那里面传出了陶禄生的嗓门!他听得真切,虽是一口的本地官腔,却明明白白是自己孙子嘴巴里发出来的。起初,他还以为是陶禄生回来了呢。更让他惊讶的是,有人在匣子里称陶禄生为陶副县长。县长,这可是过去的县太爷啊,这怎么可能?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一下,似乎想抓住那声音,把陶禄生从喇叭里拉出来问个究竟。当然这是徒劳的,他只好叫出玉山,让他到大队部去给陶禄生家打电话。

    不一会玉山就颠颠地跑回来了,说侄媳陈亦清证实了,禄生确实当上了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不仅如此,他们的两个儿子晓洪与晓华,一个进厂当了工人阶级,另一个到长沙上大学去了。我们陶家喜事一箩筐呢!陶秉坤忽然耳朵就失了聪,只听得一阵喧哗之声,好像是石蛙溪发了大水。他颤颤巍巍地立起,颤声叫道,快、快帮我拿纸钱和洋火来!

    他让玉山牵着,摸索到土地庙前烧了纸,磕了三个头,然后回到堂屋神龛前,又烧了纸,又磕了三个头。神龛里的祖宗牌位早在多年前被一帮红卫兵烧掉了,天地君师亲的中堂也早被领袖像覆盖了,但在他心里,那还是祖宗的位置。晚饭时,他亲自往桌上多摆了两副碗筷,还有两小盅米酒,他要给幺姑与陈梦园叫饭。他将喜事轻言细语地诉说了一遍,又说,幺姑,你在那边放心等我吧,什么都不用想了;梦园先生,禄生是你的外孙女婿,晓洪晓华虽然姓陶,也是你陈家的后代呢!他们都有出息了,你呢也可以暝目了,我也终会来那边的,到时候我还来帮你挑脚吧!他将两盅米酒泼在地上,长吁一口气,感觉一身变得轻薄如纸了。

    后来,他又陆续从匣子里听到一些新鲜事。比如办了多年的人民公社也撤消了,改称乡政府了,大队也不叫大队叫村了。但他不再那么关注那个匣子里的声音了。他朴素地想,他家的喜事够多了,他满足了,人不可太贪。那个匣子呢也慢慢地懒散下来了,只是偶尔地响一响。他安静地坐在门槛上,或者禾场里,两耳捕捉着山谷里所有的声响,借此想象万物的形态。山上飘落的沙沙声告诉他楠竹林在婆娑起舞,而阳雀珠圆玉润的表明它们正忙于筑窠与求偶。他感觉时光流水般漫过他的头顶,伸手去捉,却捉不住。时光真是一条滑泥鳅呢,这么想着,一丝笑意就挂上了嘴角“个大!个大!”刚下蛋的芦花鸡婆炫耀地啼着走出鸡埘,双翅一扑飞落到禾场里。他的脸感到了鸡翅膀扇起的风,亲昵地骂一句:“不就是生一个蛋吗,你烧什么包罗!”鸡婆毫不在意,就在他脚边刨食吃。身上晒热了,他操的心也就多了:“二姣,你的南瓜秧要栽了呢,天气几多好!”二姣照例是我行我素,装着听不懂他的话,不理睬他的。他并不计较,喊不动二姣就喊福生,或者小谷:“福生、小谷,薯种埋了么?都长芽了,几寸长了?该泼大粪水了呢。生粪泼不得啾,小心烧、烧了嫩秧子!温、温床上的玻、玻璃纸出太阳就要揭开,千万莫忘记了……你们要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虽说‘作田打豆腐,称不得老师傅’,师傅还是有的……薯秧子长到尺把长,就要剪下来栽呢,‘一根薯秧三个节,多了没得用,少了难得活’,你们要照着做。有秧就要早点栽,早栽的红薯十斤重,迟栽的红薯一把根,到时莫怪我没提醒……”他嘟嘟哝哝,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兴致一来,就恨不得把他所有的作田经一一道出。讲述着一生的劳作经验时,他就感到自己在重复已往的岁月,泥土特有的香气在他四周蒸腾,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日他闲得慌了,便摸摸索索地把一只草鞋马架在长凳上,准备打草鞋。家人已经不穿草鞋了,他只是以此来松动筋骨,回味和消磨时光。他抓起一束干稻草,用皴裂的手掌搓动着,忽然,透过稻草的窸窸声,他听见一串杂乱的脚步游弋而来,进了院子。他准确地辨出,走在前头的是陶有富,他的脚步总是一颠一颠显得十分匆忙。殿后的是玉山,玉山也已是古稀之人,所以踉踉跄跄,并不比父亲强多少。倒数第二个是寿生,他总是那么犹犹豫豫怕踩死蚂蚁似的。自从陶有富当上支书,寿生成了村长之后,就总来陶秉坤家走动了,他也就听熟了他们的脚步。可是在这些脚步的杂沓声中,还夹着几个陌生人的,有的显得威严,有的听来很矜持,都有一股国家干部味,他们是谁呢?陶秉坤这么想着,手就不动了,瞪着两只视而不见的眼睛,望着那一群由脚步声带来的人。

    “坤公,你猜谁看你来了?”陶有富在他耳边大声问。陶秉坤先摇摇头,接着却抽抽鼻子吸吸气,准确地指定一个人:“禄生!”陶禄生连忙握住祖父的肩轻轻摇摇:“呵呵,到底是我的公公,都嗅得出我来了!公公,不光我回来了,行署的耿专员也来看你了呢!”陶秉坤有些茫然,不停地眨着眼,下意识地扔了手中的稻草。这时,他的右手被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握住,并且轻轻摇晃。接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老人家,还记得我不?那年造大寨田,我还给您戴过大红花呢!我们来搞农村经济体制改革试点,特意来看看你!”他点点头:“嗯,想起来了,您就是原来县里的耿书记。你们也来坐点?这,这季节不……赶山呵。”陶禄生连忙纠正他:“公公,不是赶山坐点,是试点,就是来了工作队。”陶秉坤嘴巴一张:“工作队又来做什么?”耿专员拍了拍他的手背;“老人家,我们这一次来,是搞包产到户、联产计酬。”他摇摇头,鼻子里哼哼地:“哼……等包下来几天,又收回去。像丢给狗一块骨头,刚咬一口,就又拿走……你们,讲话不作数的。土改……合作化……都……哼。”他的话别人没听清,玉山便窘迫地转述道:“我爹的意思,说土改分给农民土地,没种几年就合作化化走了;初级社土地还折股,到了人民公社就全收走,收条都不打;土地下放也是只搞三天就收了去,总之是说话不算数。”耿专员想想说:“是呵,许多事情我们都失信于民了,这是教训呵!”这话有点对陶秉坤胃口,他便又嘟哝一句:“政策像……月亮……”玉山就不好意思了,说:“这句是听我讲的牢骚话呢。”耿专员笑道:“晓得晓得,这顺口溜流传很广,叫‘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群众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它正好说明我们的新政策合乎民意,群众怕变回去呢!我们要争取让顺口溜变成‘党的政策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初一十五都一样’!”陶禄生大声叫好,并带头鼓掌,于是有七、八双巴掌噼哩啪啦拍了起来,震得陶秉坤的耳膜微微发痒,像有小虫子爬。耿专员又凑在他耳边说;“老人家,您说是分组承包还是以户承包好?请您发表一下意见。”他说:“不如把一次田分到户。”耿专员说:“嗯,是不如干脆一步到位,分到户才有积极性。毛主席早就写诗描述土地革命的红火景象,叫‘分田分地真忙’,看来,你们石蛙溪这个革命老区又该出现一次分田分地真忙的热闹场面了!”闻听此言,陶秉坤蓦然想起闹农会时,被伯父霸占的丁字丘和晒簟丘曾经短暂地回到他手里。隐隐的一股热流从他心头淌过,若真的分田,这两丘阔别了多年的田会不会又再次回归于他家呢?陶秉坤的手因渴望而颤抖起来,黑暗之中,他再一次被那双软绵绵的手握了握,接着,那些杂沓的脚步再次响起,离他而去。他伸直颈根聚精会神地凝听着,忽然对那些远去的声音有点依依不舍。

    陶秉坤以敏锐的听觉关注着事态的发展。饭桌上家人的只言片语为他描述着新的生活场景。队里要分责任田了,不光分田土,耕牛和犁、耙、打稻机都要作价分掉了。队屋已经卖给湖区的一家供销社了,过两天就来拆,租了船从资江运出去。他蓦地想起,队屋仓里有十几箱族谱呢!福生安慰他,再穷也不会把陶家祖宗卖掉的,不是每年六月六都晒一次么,它好生生的。队屋卖掉后,族谱由他来保管。陶秉坤这才放了心。但他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夜深了还拍着房门喊:“福生,分田,是按人口吧?你还不赶快叫小谷成亲?多一个人多一份田!”

    福生在被窝里道:“可是,小谷还没定亲呢!”

    陶秉坤说:“上次不是……看过亲了么?”

    福生说:“小谷不乐意,嫌那个巧云妹子长得不乖。”

    陶秉坤气呼呼地:“要乖做什么?乖又吃不得。她脚巴子粗么?”

    福生道:“粗呢,挑百把斤担子走起来飞快,针线活也不丑,人也还老实。”

    陶秉坤就说:“那还嫌人家?赶快定、定了接过门来!”

    福生依计行事,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办了小谷与巧云的婚事。小谷心里不乐意,也只好委屈求全。村里人心明眼亮,都晓得陶福生收儿媳另有所图,但也不好说什么,讨亲生子传宗接代毕竟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他是县长的弟弟呢。福生在禾场里摆了六桌酒席,把工作组的干部也请来了,旧年酿的红薯酒请宾畅怀豪饮。陶秉坤作为辈份最高的长者自然被扶上了上席。他眼睛虽然看不见,筷子却能准确地夹起红烧肉塞进嘴中,再囫囵吞进肚去。工作组用大碗向陶秉坤敬酒,陶秉坤当仁不让,颤颤地仰头灌了一盅酒。陶裕生端着酒盅过来道:“坤公公,恭喜你屋里进人又进田呵!”陶秉坤听出了他的话中话,不软不硬地回话道:“我开田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屁眼里呢。”

    喝完喜酒没多少日子,责任田都分配完毕。这日福生回家来,把一张纸抖得刷刷响,告诉公公是责任田的承包合同,相当于过去的田契呢。陶秉坤捏住了那两张薄纸摩挲着,摸也摸不够的样子。福生又告诉他,家里分到了丁字丘和牛弯子丘,晒簟丘分给寿生家了,因为塅田和冷浸田要搭配着分。陶秉坤两眼发热:“丁字丘总算又回到我手里来了!”他双手抖抖的,摸到竹棍抓在手里。福生说:“你莫太激动,田虽然分了。可有富说,田土还是国家的,只是承包给农民种。”他说:“田分给谁就是谁的,国、国家要田作什么?国家又不打赤脚下田。”福生抠抠头皮想想,觉得祖父讲得有道理。陶秉坤又问:“公粮怎么交?”福生说:“工作组说了,秋收之后,交完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陶秉坤连声说好,摸索着跨出门槛,拄着竹棍下阶基。他要去看丁字丘。福生忙叫小谷牵老公公去田塅里。小谷捉住陶秉坤手里的竹棍牵着往前走,心里老大不高兴:“老公公,丁字丘你看了一世了,又不是不晓得它是个丁字形;你又看不见,去干什么?”陶秉坤固执地说:“看不见我手摸摸摸摸嘛。”小谷无奈,只得陪着曾祖父在蜿蜒的小路上慢慢磨蹭。后来他实在不耐烦了,一躬身把陶秉坤背在背上,大步流星来到丁字丘旁,往田塍上一放。陶秉坤战战兢兢地蹲下身子,枯树根般的手指在田塍上摸摸,伸进田中划拉了几下,然后抓了一把软滑的泥,凑到鼻子底下。嗅到熟悉的泥香时,他那双失明多年的眼睛里冒出了两股灼热的泉水……

    黄慈予坐在陈家大院后院一棵梨树下绣枕套。女儿陈亦清领着两个人来到她的面前,介绍说,一个是县委统战部的汪部长,还有一个是邓秘书。黄慈予殷勤地请人落座。她欲去沏茶炒花生,女儿一把握住她的手说:“妈,我跟你说件事,你要有点思想准备。”黄慈予坦然道:“你妈什么事没经历过?说吧。”陈亦清脸红如花:“妈,我爹他没死,他还活着!”黄慈予浑身一震:“你讲白话吧?他在哪?”陈亦清说:“他在台湾!”黄慈予直愣愣地,抓紧了女儿的手:“他怎么没死,怎么又到台湾去了?”

    陈亦清在母亲耳边急促地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黄慈予眼前升起一团雾霭,世界变得迷幻莫测。女儿说,父亲陈秀雄本是中共地下党员(这她早就晓得了),那年根据上级的指示打进了国民党的特务组织。为了保密,他不得不和妻子儿女断绝了联系(世上竟有这么狠心的人呵),1945年日本投降后,他本想找个机会回长沙寻找家人,可一天夜里突然奉命登上一架飞机,上了飞机才被告知,他们将去接收刚刚光复的台湾岛(他也是身不由己呢)。这一去就是将近四十年,既脱离了家庭,也脱离了组织,既无回大陆的机会,也无为党工作的可能。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他成了漂泊在太平洋里的一叶孤舟(我们孤儿寡母像什么呢?)。退休之后他想回大陆,可那时大陆还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难以成行,况且和他单线联系的同志早已牺牲,即使回到大陆,也已无法证实自己过去的身份。大陆的文化大革命和无情的阶级斗争令隔岸观火的他胆惊心战,深知以他现在的身份回来,无异于送肉上砧,还会牵累离别多年的妻子儿女,于是只好一边经商一边等待。现在好了,国家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归心似箭的他便向县委写了信,表明自己的身份,并请求帮助寻找家人(他到底还没有忘记我们)。

    “亦清,你不是在讲白话吧?”黄慈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陈亦清说:“妈,千真万确,不信你问汪部长!”汪部长说:“是真的,县委一收到陈先生来信,就责成我们统战部具体办理。”黄慈予问:“这么说,你们承认他是地下党了?”汪部长笑道:“这件事嘛,复杂一些,我们已经上报有关部门,相信会实事求是地处理的。其实是不是地下党都无关紧要嘛,即便是国民党军官,只要他遵守大陆的法律,我们都欢迎他回来嘛!陈先生如今是一家企业集团的董事长,我们热忱希望他回来投资办厂,为建设家乡出力呢!”黄慈予问:“这么说,他可以回来了?”汪部长说:“不仅可以回来,而且已经回来了!陈先生等不及我们回信,昨晚回到了萸江,陶县长正在宾馆陪他,等着你呢!”黄慈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陈亦清挽起母亲的手,催促道:“妈,快走呵。”黄慈予摸摸头发,抻抻衣襟,走了两步,忽然问汪部长:“我见他符合政策吗?”汪部长说:“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见他才不符合政策呢!”黄慈予便随女儿往前院去。出得大门,她又站住了:“慢点,他在台湾是不是有家眷?”陈亦清脸红了一下,哑口无言。汪部长与年轻秘书面面相觑。黄慈予平静地道:“你们怎么不说话?他在台湾这么多年,应该有家眷的,不然谁照顾他的生活?”汪部长赶紧笑道:“是呵是呵,历史的原因嘛,可以理解的。您放心,这次他没有带家眷回来。”黄慈予便说:“他既然有家眷,我就不去见他了。让他来见我吧!”她忽然变得十分固执,踅身回到阶基前。汪部长只好表示同意。陈亦清要留下来陪母亲,黄慈予说:“我要你陪什么,你接你爹去。”

    陈亦清跟着汪部长走了。黄慈予匆匆走进屋里,想做件什么事,却又想不起那件事的内容,只好手忙脚乱地把桌椅板凳擦了一遍。然后继续她的刺绣。手里有事做,她的情绪就平静下来了。与丈夫短暂的共同生活的片断不时浮现在绣布上,仿佛是她一针一针地绣出来的。梦幻的感觉笼罩着她。

    当陈亦清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红颜皓首的男子慢慢走来,她眼里升起一片水雾,视线模糊了。但她还是看见他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唤了一声:“慈予!”她颤抖了一下,轻声道:“你还晓得回来呀?!”

    只要不是烤火的天气,陶秉坤都会坐在门槛上。他的身体已经萎缩得很小了,如果不是见到嘴边的胡须随着他的呼吸抖动,你会以为是块岩石搁在那里。屋柱上的喇叭匣子已经废弃,代替它的是摆在堂屋的电视机,但他并不喜欢。他喜欢倾听着山谷里的声音,喜欢从风里嗅着四季的气息与日子的味道。凭着泥土的温热,他晓得开春了,要犁田了;而紫云英的淡香则告诉他要准备插秧了;稻花的香味令人五脏清爽,红透的枫叶与收回的红薯则会送来类似米酒的醇香,令他深深地沉醉……白米饭的香味也是他喜欢的,他做梦也没想到,石蛙溪人可以餐餐吃白米饭了。当然,最令他怦然心动的是那一线温馨的乳香。巧云生了一儿一女,他陶秉坤家如今是罕见的五世同堂。他不像一般的老人那样罗索,跟家人少有话说,因为他很满足,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够坐在这个世上听着,嗅着,就是很幸运的了啊!村里的人大多外出打工赚钱去了,除了鸡鸣狗叫,村子里很静很静,他就这么坐在门槛上,守着这份静,让所剩不多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地从鼻子底下过去……

    陶秉坤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并无特别之处,秋风飒然,茅花飞白,阳光明净,牛铃悠扬,一派亘古相承的安详与宁谧。中午,他喝了一碗白米粥,吃半碗蒸蛋,摸摸索索地挪到门槛上坐下。他屈起枯瘦的指头算自己的年龄,不禁吓了自己一跳:他竟活了一百多岁了呢!可是,到底是一百零几岁,却算不清了。这真是个惊人的数字,一个乡下人,怎么可以活这么久呢?方圆五十里,上下百余年,还没听说过有谁真的长命百岁呢。唉,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他徐缓地自丹田深处吐出一口长气,慨然自语:“你死得了呢!”

    这时,陶秉坤听到了从未听到过的机器轰鸣声,闻到了从未有过的柴油味。他的心就警觉了,他扶着堂屋门慢慢站起,下到禾场,将脸朝向传来响声的方向,使劲抽动着鼻子。他不想自己活在疑惑中,便嘶哑着喉咙喊小谷堂:“巧云,石蛙溪来了什么怪物?”

    巧云跑过来,笑道:“老公公,你鼻子耳朵真管事啊,比别人的眼睛还看得清些!不是怪物,是城里来的挖掘机,在下湾里平地呢!”

    他还是不明白:“那,那城里的什么机,跑到石蛙溪来做什么?哪个请它来的?”

    巧云就说:“它来平地搞开发啊,听说有个城里的大公司,要来修宾馆,开发双幅崖的旅游,乡政府就把下湾里的田征收给他了。”

    陶秉坤打断她的话:“我的丁字丘呢?”

    巧云说:“也征收了啊!”

    陶秉坤额头青筋蓦地暴起:“哪天征的?把我的田征了也不问我一声?那田毁了就没得了啊你们这些败家子!”他摸到那根被他摩挲得发光的竹拐棍,戳戳点点地往禾场外走。

    巧云赶忙阻拦:“老公公,你莫出去,摔倒了怎么办呀?”

    他颤抖动着身子,叫道:“你带我到丁丁丁字丘丘去!”

    巧云说:“我不敢,要是你出什么事,我可负不了这个责!”

    他便用竹棍准确地把她拨开:“那让我自己走!”

    巧云说:“你看不见路呀,怎么走?”

    他晃动着一头稀疏的白发:“我看得见,路在我脚下!”说着他拿竹棍点着地面,摸索着出了院门。

    于是在这个秋高气爽的下午,石蛙溪人惊奇地看见眼瞎背驼的陶秉坤气哼哼地走在狭窄的村路上,凭着手里的竹棍,他居然没有偏离路面一脚踏空或一头撞上路墈,而且他行走的速度并不慢。只是他太瘦小了,远远地望去像是一件衣服在路面上游移。走进田塅之后,巧云匆匆赶来了,她到底放心不下这个倔强的老人。她抓住竹棍,把陶秉坤往丁字丘引。丁字丘水已放干,挖掘机正摇晃着挖斗,将泥土往下面田里移。远远地,陶秉坤就闻到了浓郁的泥土气息,他的心疼痛了,他感到他的丁字丘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他追寻着声音,颤颤巍巍地向那个钢铁怪物扑过去。他扑到了挖斗前,挖掘机停下了。操作手跳下来,刚说了句你想干什么,陶秉坤将竹棍横扫过去:“我叫你毁我的田!”

    操作手躲闪不及,腰上挨了一闷棍,惊得跳了起来:“癫老倌你怎么乱打人啦你!”

    巧云赶紧跑过去解释:“师傅,对不起你,这田是我家老公公的心头肉呢,他不准挖他的田。”

    操作手气呼呼地:“田本来就是国家的,征了就跟你没关系了,打我做啥?你还当得了我的家?你找乡政府去!”

    陶秉坤一听怒火愈盛,用竹棍准确地指定操作手,含混不清地吼:“哪个讲田是国家的?国家绾起裤脚开过田吗?我的田我当家,抢老子的田,你翻天哒?把乡干部给我喊来!”

    巧云想拉陶秉坤走,拉不动,只好匆匆忙忙找乡干部去了。

    陶秉坤气恨难消,一个踉跄,跌坐在田里。他想站起,却怎么也起不来了。泥土的甜腥昧环绕着他。他扔了竹棍,然后抓了两把土,紧紧地攥住。对面是七星岩,他竭力睁大那双黑洞洞的瞎眼,企图辨清峭壁上的七颗星星。眼前那堵漆黑无形的墙悄然现出一道闪电状的裂口,一柱透亮的光从裂口里迸射而出。堂黄幺姑踩着那光柱款款走来了。黄幺姑对他笑笑,他便觉自己活泛起来,喃喃道,幺姑,你是来接我的么?黄幺姑点点头,我一个人在这边好孤单呢。他怆然道,让你受凄清了,我也该到你这边来了,可是,我放心不下这丘田呢。黄幺姑道,秉坤,只要你心里有那丘田,那丘田就永远在那里的。跟我走吧,你为儿孙操够了心,也该歇歇了。黄幺姑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把它抓住。幺姑的手冰凉,一触着她的手,他的手也立即冰凉了。他想跟着幺姑走,两只脚却扯不动,生了根似的。他实在舍不下他的田土呢,他感到自己瘫软下去,化成一滩水,慢慢地浸进了泥土里……

    巧云带着乡干部匆匆赶来时,陶秉坤端坐在田里纹丝不动,宛如一尊石像。巧云想安抚曾祖父几句,拍拍他的肩,才惊骇地发现他已经僵硬了。他的一双瞎眼仍大睁着,手里还死攥着两把土。

    卸职离休的陶禄生定居在益阳,得到祖父“过了”的消息,带着两台车匆匆赶回石蛙溪,为陶秉坤举办了隆重的葬礼。说其隆重,一是来的人多,二是新旧形式并用,既开了追悼会,也做了两天道场。而这一切,无须陶禄生操心,乡政府专门成立了治丧委员会,有一大帮人员具体操办。乡长小心恭敬地陪着陶禄生,深恐他怪罪,介绍陶秉坤过世的情形时,一再强调是无疾而终。陶禄生对此说法不置可否,搞得乡长很紧张。

    把陶秉坤送上山的当天夜里,屋前屋后弥漫着浓厚的泥土的芳香。小谷把叔父叫到阶基上,告诉他看见曾祖父显灵了。“他在禾场外面走来走去,威武得很,竹棍子都不拄,只怕是还牵挂着什么,不死心呢。”小谷说得活灵活现。陶禄生往禾场外望了一圈,并没见半点影子,想想说:“这样吧,五七你给他烧纸时,顺便画张田契烧了,上面写上良田一百亩。”小谷拍手道:“好!还是叔叔晓得老公公的心思!”又说,“只怕,老公公还恨着那家叫远景的房地产公司呢,毕竟,他的死是他们挖田平地引起的。我想找他们要赔偿,听说那家公司富得流油呢!”陶禄生肃然,板脸道:“不得胡来!乡政府都说了,老公公是无疾而终,你插一杠子作什么?你有什么理由索赔?生财要有道嘛!”小谷就不吱声了,闷闷不乐。陶禄生便问:“你想不想到远景公司去做事?”小谷说:“当然想啊,比在土里刨食强多了!”陶禄生说:“那过几天你来找我。”小谷将信将疑:“叔叔,你已经不是县长了,别人还买你的账么?”

    陶禄生微笑不语。直到第二天离开石蛙溪,他都没有告诉小谷,他就是那家房地产公司的新任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