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十七章
    离家出走的陶玉林极其偶然地救了陈秀英,并由此走了一截短暂的革命道路。

    那日他被父亲赶出家门后就直奔小淹,想搭船去益阳见见大世面。可一摸包袱,里头仅有两块袁大头,船老板连船钱带伙食费一定要收三块光洋,一点不肯通融。搭不成船,只好走路,就这样,陶玉林沿官道走到了青龙山脉东侧的一个山村边。村里的房子大多烧得只剩下一堆瓦砾,废墟里冒着缕缕青烟,唯溪上一座风雨桥完好无损。陶玉林坐在桥里的搁板上歇脚,两个士兵押着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进来,三人都累得脚步踉跄。两个兵放下枪,在他对面坐下,那红衣女子却愣愣地站着。陶玉林端详着她,只见棕索交叉勒过她的胸部,两个乳房显得很鼓。蓬乱的头发下有一张脏污却仍显娇媚的脸,反绑在背后的手虽有一些血迹,也能看出纤纤十指玲珑小巧,非农家女子所有。

    陶玉林起了恻隐之心,就对士兵说:“请问两位长官,这女子犯了什么罪?”其中一位嘴角有疤的兵答道:“你没见她穿红衣吗?死罪!”陶玉林大为惊异:“穿红衣也犯死罪吗,那不所有的新媳妇都要开刀问斩?!”有疤的兵颇为不快:“你这后生为何这么不晓世事?她穿红衣是因为她是红党,就是造反的共产党,刚才抓她,差点被她咬掉一块肉呢!”这个时候陶玉林心中主意已定,拨浪鼓似地摇头:“我不信,这么一个弱女子敢当共产党,她这模样,不最适合做堂吗?”说着他就站起来,慢慢走过去,在红衣女子脸上摸了一把。红衣女子立即向他脸上啐了一口。他擦一把脸:“嚯,她劲头蛮足,口水都是香的呢!”两个兵都笑将起来,一个说:“妈的,你莫把老子鸡巴逗硬了!”另一个则说:“尝到厉害了吧,送给你作堂只怕你还不敢要呢!”陶玉林马上把手伸进包袱,将里头的两块袁大头弄得丁当响:“我出两块大洋买这个女子怎么样?”两个士兵眼珠子一亮,躲到一边咬耳朵去了。

    陶玉林就抓住机会凑到女子身边欣赏她的脸。女子忽地抬头盯着他,话中有话地骂一句:“不得好死的家伙。”陶玉林领悟力极强,强自镇定说:“我可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几多风浪了的!”有疤的兵这时过来说:“君子无戏言,掏钱吧!”陶玉林退了几步,他明显地窥见了两个兵眼里的杀机,便掏出两块大洋,扔到桥下的浅水里,打得卵石铿锵作响。两个兵愣一愣,争先恐后翻过桥栏,跳到溪里去了,却将两支步枪搁在桥上。陶玉林急忙扑过去,先用牙,继而用手,解开了绑着红衣女子的绳索。他抓起那女子要跑,却被那女子一掌推开。女子抓起一支枪,对准溪里叭一枪,打倒一个兵,又叭一枪,打倒另一个兵。两具尸体血水横流,陶玉林禁不住两腿发抖,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开枪打死人。红衣女子迅速背上另一支枪,冲出风雨桥,沿一条小路向山林里奔去。陶玉林发现那个红色背影快要消失了,这才如梦初醒,撩开双腿放肆追赶。

    进了树林,红衣女子突然转过身来,气喘吁吁地喝道:“你跟着我于什么?”

    陶玉林不无委屈地道:“你不是我买来的堂吗?”

    红衣女子举枪对准他的胸口:“那你问问这支枪,看它答应不答应。”

    陶玉林火了:“你不是我救出来的吗,你想打死我,问问你的良心,看它答应不答应!”

    红衣女子枪垂了下去,烦恼之极地叫:“你到底要干什么?”

    陶玉林说:“不干什么,就是要跟你走,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

    女子说:“我是去革命!”

    陶玉林很干脆:“那我也去革命!”

    红衣女子感到意外,把他看了又看,最后说:“好,你跟我走吧。”说着就扔给他一支退了膛的枪。

    陶玉林就这样开始了他不寻常的经历。其实他在一年多前在自己家里与这红衣女子照过一面,只是没有说过话,时过境迁,他们互相都没有认出来。当天深夜,陈秀英带着他潜到陈家大院后的密林里,让他在那儿等着,自己悄悄打开后院墙外暗道的门,摸进地窖。陈秀英欲开通往厅的暗门,发觉门上贴着父亲写的几个大字:千万不要回来!她赶紧退出暗道,领着陶玉林爬回青龙山。

    敌人已经撤下山。他们在山上寻找了三天三夜,掩埋了几具同志的遗体,却没找到一个失散的游击队员。第四天夜里,他们宿在一个破败的小庵中。夜深了,陈秀英还坐在庵门外的青石阶上,望着深沉漆黑的夜发呆,看上去显得很绝望。陶玉林很乖巧,不去打扰她,只在不远处投以关切的注视。夜色朦胧之中,他窥见她拿起了步枪,将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一只脚朝枪机处伸去。他赶紧跃过去,夺下了枪:“你这人怎么这么想不开,好死不如赖活嘛!”陈秀英叫道:“谁想不开?要死我也得杀几个敌人再死呢!我只是玩玩枪。”陶玉林吁口气,把枪放到一边:“把我吓一大跳,我还以为你寻死呢!”

    他趁机在她身旁坐下。山风从林子里打着唿哨窜过来,冷凉刺骨,他便轻轻地拥住她,用身子给她挡风。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又亲了亲她的头发。不知是她默许了他的亲昵,还是她没有意识到他的举动,她没有任何反应。陶玉林却因此受到了鼓励,立即策划进一步的行动。他在庵中找到两捆稻草,将它悉心铺好,自己先在庵门口守候了片刻,待她睡下之后,他才心情激动地摸过来。可是她已发出沉睡的鼾声,她那蜷曲侧卧的身体使他顿生怜惜之情,不知不觉打消了蠢蠢欲动的欲望。

    第二天清早陶玉林从鸟啼声中醒来,只见庵门外白云汹涌,身旁的陈秀英在酣睡之中呈现出女儿的千娇百媚。陶玉林忍不住就想去亲她的嘴。忽然她睁开眼睛平静地看着他,那平静里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东西,使他不敢轻举妄动。她坐起来,拍去身上的草末,问:“你有名字吗?”

    他一笑:“当然有,我叫陶玉林。是石蛙溪人。”

    她噢了一声说:“陶玉田是你的亲戚么?”

    他说:“是我大哥。”

    她讶然,脸略略一红:“难怪你有点眼熟。我和他是同学,我还到过你家呢,可是你和你大哥太不一样了!”

    陶玉林终于也认出了这位前县女界联合会委员长,窘红了脸,不安地道:“我没得罪你吧?”

    她摇摇头:“没有,我还得感谢你救了我呢。在这种危难时刻你还参加革命,很不简单。”

    陶玉林坦言:“我是奔你来的。”

    陈秀英脸艳如花,轻声道:“欢迎你。”

    陶玉林的胆子就大起来,抓过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这天,他们去收过红薯的地里掘红薯充饥,发现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迅速往林子里逃。陈秀英喊了几声,那几个人便发疯般跑回来。那是几名幸存的游击队员。陈秀英把贴身藏着的旗帜取出缝好,让陶玉林打了起来。

    度过饥寒交迫的冬天之后,红旗下又聚集了几十号人。陈秀英率领游击队巧妙地躲过了县清乡总队的几次大搜山,在青龙山深处一个叫神仙洞的地方扎下根来。陶玉林天生是块打仗的料,和敌人交过两次火后,就操练出了一手好枪法,至少有两名敌人成了他的枪下鬼,由此,他被擢升为陈秀英的副手,当了副队长。游击队躲在深山老林,碰上敌人,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有东西就吃,有个隐蔽处就困,日子倒也痛快。陶玉林无牵无挂,只是担心枪子不长眼钻到陈秀英身子里去,每当发现情况,就站到陈秀英前面,用身体挡住可能的袭击。他一直试图发展与陈秀英的关系,但陈秀英没有给他机会,虽然二十多年后他向大哥玉田大肆渲染他曾与她如何亲密,他唯一的成果仅仅是亲过她的头发。

    这年夏天青龙山游击队终于和上级党组织接上了联系。陈秀英满心欢喜,游击队再也不是离群的孤雁和断线的风筝了。中共湘中特委给游击队派来了党代表周布尔。他像蔡如廉一样戴副眼镜,白面瘦腿,举手投足竟有与蔡如廉神似的地方,这让陈秀英心理上有些不适。但党代表的身份令陈秀英肃然起敬,她自觉地接受了周布尔的领导,大事小事都请示汇报。周布尔手无缚鸡之力,看上去孱弱不堪,革命理论却有一大套,手段也厉害。他一来命令不许再与青龙镇陈家大院联络,更不允许接受陈家偷送上山的给养,说这是站稳革命立场的大是大非的问题。其实,游陆队之所以能在青龙山站住脚,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陈家的资助和通风报信。陶玉林反感周布尔的指示,说:“是不是陈家的小姐我们也不能要呀?”

    周布尔正色道:“陈秀英已经背叛了她的家庭,当然是我们的同志。不过她也有个划清界限的问题。不能在感情上有任何动摇。这牵涉到一些深奥的理论,当然,你不可能懂。”

    周布尔拍了拍陶玉林的肩,满脸高深莫测。

    接下来周布尔要陈秀英夜里跟他学正宗的革命理论。陶玉林是个敏感的人,一听就晓得周布尔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为何不让他也一起学?他大小也是个副队长呀!陶玉林闷郁不乐,找个空子对陈秀英说:“当心黄鼠狼!”陈秀英不以为然地一笑。这天傍晚,陶玉林见周布尔的寮棚里亮起了马灯,周布尔双手叉腰,在棚门口踱来踱去,躁动不安的样子,觉得他像一头发了情的牯牛。这时陈秀英过去了,两人寒暄了几句,就双双钻进了寮棚。陶玉林自然不会听任事态朝他不愿意的方向发展,他蹑手蹑脚走近寮棚,听起了壁脚。周布尔确实在讲理论,而且嗓音格外的柔和,陈秀英一声不吭地听着。周布尔的理论陶玉林听来云遮雾绕,不着边际,陶玉林坚信他真正要说的话藏在这些理论的后面。果然,周布尔理论一阵之后就沉默了,陶玉林猜他沉默可能是在注视陈秀英,因为秀英的面容正如古话所说,是秀色可餐的。

    在周布尔的沉默长得令陶玉林再也难以忍受时,只听陈秀英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周布尔忙说:“不慌不慌,咱们随便谈谈,交交心吧!”

    陈秀英不置可否,这使棚外的陶玉林不太满意,她完全应该抽身出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这时周布尔的语调愈发地柔和了:“秀英呵,说真心话,我党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同志真是罕见,我多希望你提高理论水平,成为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成为我百分之百的同志和朋友呵!我对你,充满着期望呢!”

    陶玉林妒火中烧,觉得再不能袖手旁观了,于是大声咳嗽了一声。周布尔似乎透过棚壁看见了他,大声唤着:“是副队长吗?请进来!”

    陶玉林就绷着脸走进棚去。

    周布尔说:“我们正学马列经典理论呢,本想让你也参加,考虑到你文化水平有限才作罢,你看这些书,都是俄文版的。”

    陶玉林对板凳上那几本砖头厚的书瞥一眼说:“哪有生而知之,只有学而知之呵!我也想成为真正的布什么什么克,成为你百分之百的同志和朋友咧!”

    周布尔只好让陶玉林也坐下,三人一起学习。周布尔念几句叽哩咕嘟的俄文,然后解释半天。陶玉林硬着头皮听,心思却全在陈秀英身上,根本不知周布尔嘀咕了些什么。这种学习到第二天夜里就自然终止了,陶玉林就觉得印证了自己的猜疑。陶玉林想周布尔不会就此罢休,因为他自己动了此类念头就没有罢休过。

    陶玉林处处提防着周布尔,游击队不知不觉就充满了这种提防的气氛,好些游击队员成了陶玉林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向他报告周布尔的行踪。这日陶玉林查哨回来,撞见陈秀英披头散发地从周布尔的寮棚里冲出,奔回自己寮棚去了。陶玉林心里一惊,跑到陈秀英住处,急切地询问:“秀英,是不是周布尔欺负你了?”

    陈秀英憋红着脸,一言不发。陶玉林发起狠来,拔出手枪吼道:“他要是欺负了你,我一枪崩了他!”

    陈秀英挡住他:“你给我住口!这是我们党内的事,不用你管!”

    陶玉林只好怏怏地收了枪。

    不久周布尔发布命令攻打青龙镇。周布尔说不能老躲在深山老林里犯逃跑主义错误,中国革命的高潮正在到来,是显示革命力量的时候了。青龙镇驻扎着两个清乡支队,加上民团,共有两百多敌人,且武器优良弹药充足,以小小游击队几十支汉阳造和几十支梭标去攻打,无异于以卵击石。陶玉林坚决反对,周布尔却说:“你只有执行命令的义务,没有反对的权利,如果怕死,你就不要革命!”陶玉林没有怕过死,军令如山倒,既然一定要打,他也只好服从。敌人的营地在青龙镇外的一片开阔地中央,筑有高墙,并在四周挖有壕沟。陶玉林率队下山,刚冲进那片开阔地,就遭到一阵猛烈扫射,一阵枪响过后,就倒下了十几个。陶玉林隐蔽不及,左臂上也挨了一枪。敌人随即从两侧包抄过来,陈秀英赶忙指挥队伍撤回山上,这才免遭全军覆灭的危险。

    回到营地,陈秀英和陶玉林又遭到留守的周布尔的迎头痛斥:“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好好一支队伍,怎么弄成这样?!”没人理周布尔,他披衣叉腰踱过来踱过去。一清点人数,队伍损失将近一半。第二天一点名,又少了两个,有人弃枪逃下了山。游击队士气低落,陈秀英眉心打结。陶玉林倒不忧不愁,一门心思养伤,他早作了打算,万一游击队散伙,他就带陈秀英回石蛙溪过日子。他要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陈秀英这样的堂可不是随便哪个人能讨到的!最让陶玉林烦心的是周布尔的影子,像只蝙蝠晃来晃去。

    陶玉林不晓得厄运的爪子已悄悄伸向他喜爱的女人,他的命运也因此而临近又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他在那个梦魇般的阴天里呼呼酣睡,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懵然无知。他醒来时疹人的沉寂正窒息着游击队营地,山谷里听不见一声鸟啼。陶玉林感到这反常的寂静里有莫名的危险在逼近,于是抄起手枪爬起床来。陶玉林首先想到陈秀英,走进她寮棚一看,没有人,连她床上那条小蓝花被也不见了。陶玉林感到不妙,又奔到周布尔处,也是空空荡荡,只是铺盖还在。陶玉林把所有队员召集拢来,逐个查问,都只晓得周布尔带着陈队长走了,陈队长让他们原地待命。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去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陶玉林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原地等待。

    第二天中午,周布尔回来了,却不见陈秀英。

    陶玉林冲他吼:“你把陈队长弄到哪儿去了?”

    周布尔顶顶鼻梁上的眼镜说:“以后我是队长,你们都要听我指挥,至于陈秀英嘛,上级正在审查她。”

    陶玉林问:“为什么?”

    周布尔脸一板,就说了好几个为什么出来,说她是党内的什么什么派,还说她是国民党反动派安插在革命队伍中的特务,是一条可怕的美女蛇,青龙镇战斗之所以失败,是她通风报信的结果。

    陶玉林暴跳如雷:“胡说八道!”

    周布尔愀然作色:“难道上级也会胡说八道?”

    陶玉林一根指头戳向周布尔的脸:“上级还不是听你胡说八道诬陷好人!你狗日的没安好心!你弄她不到手你就害她!”

    周布尔讲理论滔滔不绝,但对骂起来根本不是陶玉林的对手,只好不停地顶眼镜,脸红一阵白一阵。陶玉林发泄一阵后觉得光骂也无济于事,气呶呶地回到寮棚里想对策。这时周布尔的警卫员闪进来,把一个纸团塞进他的掌心。他展开一看,是陈秀英匆忙中写下的一行字:“你要把队伍带好!”

    陶玉林急忙询问陈秀英的下落,警卫员低头不语。陶玉林疯狂地摇动他的双肩,他才吐出一句话:你到雷公岗去找她吧。陶玉林顿时头皮一麻,他晓得,雷公岗是上级专门关押、处决变节分子与敌人探子的地方,陈秀英凶多吉少!

    他嗷地一声叫,拔腿向雷公岗跑去。

    雷公岗在三十里外,陶玉林到达那里时黄昏已至,几座寮棚里空空如也。他一处一处地仔细查看,最后在一座寮棚的角落里找到了陈秀英的那条小蓝花被。陶玉林在周围树林里寻找。沿着一条被茅草掩盖着的小径,来到一株松树前。松树粗大,两人牵手也抱不过来,树下的草被踩倒了一大片。树下的绿草上有殷红的血迹!那血的甜腥使陶玉林认定,它是陈秀英流的。接着,他在松树翻裂的树皮里找到一个小小的弹孔。树后是一道陡坡,陡坡上的草丛里有一条明显的人体滚落的痕迹。陶玉林连滚带爬地循着那条痕迹来到坡底,又见到一滩血,还是不见人。坡下有块不足五尺宽的平地,平地下边,却是黑不见底的深渊。陶玉林用指头沾了点血放在鼻尖下,似乎闻到了陈秀英的气息。旁边树枝上飘动着一块红色的东西,他取下一看,正是陈秀英衣服的碎片。他大喊一声:“秀英——!你在哪里!”回答他的是一声突兀骇人的老虫(老虎)的吼叫。回头一看,一头半人高的老虫在十几步远的地方虎视耽耽地望着他……他头皮发麻,倏地掏出手枪,瞄准老虫连续射击!老虫中弹,怒吼一声,呼地跃起,坠入了深渊……

    陶玉林回到游击队营地已是深夜,山风萧萧,夜鸟啼号。周布尔还未睡,在马灯前写着什么。陶玉林提着磨得锋快的大刀走过去,周布尔一回头,陶玉林二话不说就是一刀,一道白光划向周布尔的颈子。周布尔的头颅立即滚落在地,那副眼镜还奇迹般地架在脸上。陶玉林满脸杀气,眼眨也不眨,踢了尸身一脚,拿起桌上的日记本来看。刚刚死去的周布尔在上面写道:“秀英啊,作为一个天姿国色的女人,我不得不拜在你的脚下,而作为革命的敌人,我又不得不把你送上死刑台!”

    陶玉林把那日记撕碎扔在血泊里。他走出血腥弥漫的寮棚,把队员召集起来。他举着火把,大声道:“弟兄们,他们把陈队长杀了,我把周布尔杀了,一命抵一命!这么好的女人都杀,这叫什么鸡巴革命?!老子不干了!我们成天东躲西藏,图个什么?你说是革命,别人说是土匪勾当!自古以来,都讲忠君报国,青史留名,而我们呢,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遗臭万年呢!”

    向来不把伦理道德当回事的陶玉林居然驾轻就熟地使用了传统的忠义观,以他悲愤的诡辩煽动了几乎所有游击队员的心。他当即带着三十余名游击队员反水,趁着夜色潜下山去,投奔蒋委员长麾下,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人生道路。

    陶玉林没有投清乡队,他看不上。他进了国民党正规军,穿军服,领军饷,而且还弄了个排长当。

    处决陈秀英是由水上飙来执行的。水上飙与中共湖南省委接上关系后,奉命来到湘中特委,专门负责锄奸反特的工作。陈秀英的案子初发时,凭着对陈秀英的了解,他提出了质疑。但特委书记说:“水上飙同志,目前斗争如此残酷复杂,来不得半点的感情用事!以陈秀英的出身和经历,已完全具备当奸细的条件!”水上飙便提出回避此案,特委书记同意了,把案子交给另外一名同志查办。几天之后,他看到案卷里的材料时,感到十分震惊。特委把处决陈秀英的任务交给他,他知道这任务还包含有考验他的成分,只好接受了。

    陈秀英在雷公岗见到水上飙时十分惊喜,有亲人重逢之感:“老水,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她去握水上飙的手,水上飙却把手背到身后。这个小小的细节,就将陈秀英脸上的喜悦消灭得一干二净。水上飙让助手将她绑捆起来,她没有反抗,只是胀红了脸。水上飙向她宣读了三条指控:向敌人具结悔过书并在《安华民报》上刊登,背叛了党,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与蔡如廉勾结企图将游击队骗入敌人包围圈一举消灭;攻打青龙镇时向敌人通风报信,致使游击队遭受重大损失。陈秀英对所有指控一条也不承认,辩白说:“那悔过书是蔡如廉背着我干的,我一无所知!我向组织作过解释。我也决没有向敌人通过风报过信。至于那次买药上敌人的当,是由于我轻信了蔡如廉……可我不是将蔡当场击毙了吗?”

    水上飙说:“可是据我们调查,蔡如廉并没有死,还在当他的老板。”

    陈秀英惘惘地:“可能,我没有击中他的要害……”

    水上飙说:“怎么可能击中要害呢?本来就是作戏!”

    陈秀英面颊白了:“不是作戏!我决不会背叛党。所有这些指控,你们都查实了吗?”

    水上飙说:“目前情况下,不可能完全查实,也用不着查实。我们党吃叛徒的亏吃得太多了。”

    陈秀英说:“只怕还要吃周布尔这类人的亏!他想占有我,就像占有一只花瓶,占有不成就要把它毁掉!把卑鄙的动机隐藏在崇高的口号里,危害革命的正是他这种人!”

    水上飙愤然:“你看你,到这种时候还污蔑党代表!走,我要执行特委的命令!”

    陈秀英被押到松树前,水上飙让助手将她绑在松树上,陈秀英说没必要,她不会跑的。水上飙就挥手让助手走开,举起手枪对准陈秀英。陈秀英眼眨也不眨,说:“老水,你的心就这么硬吗?”

    水上飙说:“心硬也是被富人逼出来的。”

    陈秀英说:“你要是杀错了人呢?”

    水上飙的枪抖了一下:“我相信特委不会错。就是真的杀错了,那也是革命必须付出的代价,因为要是放走了一个敌人,我们会遭受更多的损失。”

    陈秀英点点头,怆然道:“你这话有一定道理。不过,杀我肯定是杀错了,我死不足惜,游击队只怕要受很大的消极影响。老水,你我相处时间不短,你从心底说句话,你真觉得我是你的敌人吗?”

    水上飙怔怔地凝视着准星后那张苍白的脸,像没有听见陈秀英的话。

    陈秀英恳切而绝望地道:“老水!我真不想死,我还能为党做好多工作!你要是还有点相信我,就放了我,重新调查案情;你要是真认为我有罪,那你就执行命令吧!”

    水上飙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虚,枪口指着的那张脸变幻成了女儿山娥的面容,他的手腕就软了,枪口不觉就离开了那张脸,指向了她的胸口。这时他又恍惚听到了山娥的声音,枪口便又挪了一下,只对准陈秀英的左肩了,他怕自己再犹豫,在她闭上眼的刹那扣响了板机。陈秀英应声倒向树后的陡坡,骨碌骨碌滚了下去……水上飙瘫坐在地上,仿佛被枪声吓住了。坐了半晌,助手说:“老水,下去把尸体埋一下吧?”

    水上飙走到陡坡上,朝下面看了一眼。陈秀英仰卧在坡底草丛里,一只手明显抽动了一下。水上飙心里怦然,绷着脸说:“一个叛徒,毙了就毙了,埋她作什么,随她去吧。”

    水上飙回到特委驻地不久,就传来了游击队副队长陶玉林杀了党代表,带领三十余名游击队员反水的消息。特委受到极大震惊,因为这意味着马日事变以来安华县唯一一支坚持武装斗争的游击队就此不复存在了。水上飙还了解到,这位率队反水的陶玉林竟然是陶秉坤和黄幺姑的三儿子,这愈发令他错愕之极。

    三天之后,水上飙和另外两名同志扮作山货商人,怀揣短枪,去执行除掉陶玉林的任务。陶玉林若在敌人营地,他们就等待他出来的机会,若陶玉林回了家,他们就到石蛙溪去。水上飙心想,即使当着陶秉坤和幺姑的面,他们也要抓走他,再也不能心慈手软了。幺姑,这怪不得我,谁让你养了这么个儿子!

    但是水上飙的任务没有完成。他们来到青龙镇外的官道上时,正碰上国民党十四军的一个团向湘赣边界开拔,水上飙从斗笠下看见陶玉林挎着短枪走在队伍当中。他们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陶玉林大摇大摆地从眼皮底下走过去了。

    就在这天早晨,陈家大院里抬出一具漆黑的棺材。棺材似乎很重,八个丧夫走得跌跌撞撞。没有放三眼铳,也没有响器班子,但还是吸引了全青龙镇的人,因为他们都知道,如花似玉、当了共产党的陈家小姐死在山上,被人抬回来,现在就躺在棺材里。陈小姐才二十四岁,竟然作了短命鬼,许多人唏嘘不已。陈梦园和他那刚从长沙赶回的儿子佩戴黑纱脚步沉重地走在棺材后面,陈公子一边走,一边为妹妹抛撒着冥钱。陈梦园仰头眺望着青龙山,满头灰白发丝在风中颤抖,他一步一踉跄,眼里并无一滴泪,可从他紧抿的嘴角和太阳穴上突起的青筋,人们看出这位隐居乡里与世无争的前县议长正承受着人世间最大的悲痛……

    当天子夜时分,一个盗墓者掘开了陈家的新坟。陈家富甲一方,墓中肯定有不少陪葬的金银首饰。但盗墓者打开棺盖一看,里头除了几块石头,什么也没有。盗墓者并没有失望,他费了一番力气恢复了新坟的原貌。第二天盗墓者来到陈家大院,对陈梦园低语道:“陈先生,您是好人,您随便赏几个钱,我帮您保守一个秘密。”陈梦园一句话也没问,给了他十块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