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与玉山各挑了满满一担稻谷去陶家院子。丁字丘和晒簟丘共收了六百余斤干稻谷,按四六分成,他得交三百六十斤给田主。如今这两丘田已分属秉乾和秉贵,他打算各给一担谷,大约一百二十斤一担,嫌少,也只有这么多。他当然不会蠢到把实际收获如实相告的程度。既便如此,陶秉坤心里还是很憋气,这一粒粒金黄的稻谷,都是他用汗珠子换来的,凭什么要交六成给别人?这田本来属于他,这不等于种自己的田还给别人交租吗?沉甸甸的箩筐将箩索绷得笔直,扁担一翘一翘,箩索摩擦得吱吱作响,如同他内心忿忿不平的呻吟。
走入破旧的院门,陶秉坤一眼察觉那幢七柱六间的主屋比原来倾斜得更厉害了,摇摇欲坠的样子。心里就想,这个家就要败了,屋斜到这个程度还没人管。一头瘦嶙嶙的猪在禾场边拱食,拱得地面坑坑洼洼,猪屎到处都是。猪嘴拱到一株扁豆藤的蔸了,陶秉坤想喝斥一下猪,想想又忍住了。他和玉山把谷挑到仓门前放下。陶秉乾躺在竹躺椅上晒太阳,脑壳上箍条罗布澡巾,嘴里哼哼唧唧。陶秉坤闷声道:“秉乾,租谷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挑回去了。”
陶秉乾朝这边瞥一眼,对堂屋里招招手。
金枝就迈着碎步出来:“是秉坤呀,你们受累了,坐下歇歇吧!”
陶秉坤不由自主地瞟了瞟她扭动的屁股。金枝把仓门打开,示意把稻谷往里倒。
陶秉坤说:“你用斗量一下吧!”
金枝说:“还量个屁,亲里亲戚的,大嫂还信不过你?”
陶秉坤就吭哧一下双手提起箩筐,把稻谷倒进仓里。看着那金黄的稻谷瀑布一样泻出箩筐,他的心里空了。隔壁就是秉贵的谷仓,金枝把秉贵儿子陶玉财叫来,打开仓门。陶玉财问:“坤伯,晒簟丘今年收了好多?”
陶秉坤说:“二百五还不到。”
陶玉财说:“你看我不懂事是么?谷那么厚,只二百五?莫把我也当二百五了。”
陶秉坤脸一阴:“你哪不懂事?你是个人精!田里的谷你一粒一粒数得清!”
陶玉财拿来一条杆秤要称,陶秉坤叫道:“称不称都是这一担谷,要你就收了,不要我就挑回去!”
陶玉财将秤勾挂住箩索,要玉山帮他称。
陶秉坤喝道:“玉山,把谷挑回去!”
玉山就拿起扁担要挑谷。陶玉财说:“我找我爹去!”说着老鼠一样以极快的速度溜进屋里去了。眨眼,陶玉财拉了陶秉贵出来。陶秉贵手里端着枪,不过不是汉阳造,而是一根烟枪。因为受不了管束,又怕跟游击队打仗,陶秉贵已退出了挨户团常备队。
陶秉坤说:“租谷你还要不要?”
陶秉贵喷云吐雾,笑眯眯地说:“往仓里倒吧!莫称了,我不靠这几粒谷发财,你呢也不为这几粒谷饿肚子,是么?嘿嘿,堂哥的租谷,只怕碾出米做出饭来都要香一些吧?!”
陶秉坤让玉山把谷倒进仓里,挑起空箩筐欲走,又咳两声,说:“今天你们兄弟都在这里,我告诉你们,丁字丘和晒簟丘明年我不种了。”
金枝道:“为什么?嫌租谷交多了么?”
正在躺椅上哼哼的陶秉乾偏过头插嘴道:“如今谷贱,他又有儿子在县长手下搞事赚钱,用不着种田耍泥巴了呢!”
陶秉坤晓得他故意怄他,他明明知道玉田已解职回家了,偏偏捅他的疼处。他不想跟他们斗嘴,掉头就走,忽听陶秉乾又哎哟了一声,便又回头道:“你们如今日子不是好得很么?怎么也有脑壳疼的时候?”
金枝接着话头就说:“就是呀,也不知碰了什么鬼,请了几个郎中,吃了十几副药,秉乾脑壳疼的病就是不好!”
陶秉坤说:“我晓得是什么鬼。”
金枝眨着眼问:“什么鬼?”
陶秉坤说:“只怕是铜锁的魂缠着他的呐!”
金枝骇然,喃喃道:“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几次梦见铜锁满脸是血,站在床前呢!可是,我们该怎么办?”
陶秉坤说:“好心才会有好报。你快给铜锁烧点纸吧,他在阴间有钱用了,就不会老来缠了。还有,我听人讲,抽鸦片可以治脑壳疼呢!”
金枝说:“好不容易逼他戒掉鸦片烟,要是又抽,这家当还能抽几回?”
陶秉贵在一旁笑道:“嫂嫂,抽一回就算一回,做一天神仙也比当一世叫化强。再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抽了这么多年鸦片,也没抽成个穷汉,秉坤勤俭了这么多年,也没勤俭成个富人。命该如此,你不得不服,秉坤你说是不是?”
陶秉坤不理他,领着玉山出了院子。
几天后,陶秉坤在路上碰见金枝。金枝说:“秉坤,搭帮你的主意,我到铜锁坟上烧了纸钱,又让秉乾抽了几回鸦片烟,脑壳就好多了,要不整夜哼哼唧唧,搞得我不得安生!你说我怎么谢你?”
陶秉坤说:“谢什么,秉乾以后莫搞我的名堂就行了。”
金枝说:“都是叔伯兄弟,搞什么名堂啰!谢还是要谢的……今天秉乾到小淹去了,夜里不回来,我给你留着后门,好么?”
陶秉坤说:“你还是留给别人吧。你真要谢,帮我到你娘家放放信,看有合适的妹子么,给我家玉山说一个。”
金枝鸡啄米般点头:“要得要得!”
金枝很快就有了回音。说那妹子家有十亩好田,一幢青瓦屋,妹子又长得漂亮,做得一手好针线,但是有一条,要求女婿当上门郎,因为她是个独女。
陶秉坤就说:“金枝,是不是秉乾跟你商量妥了专为玉山找这么一门亲?”
金枝说:“秉乾才不帮你操心呢,他只操心到哪里买得到鸦片烟。”
陶秉坤仍疑心陶秉乾参予了这事,绷着脸说:“我陶秉坤儿子再多,也没有给别人当儿的,难道玉山除了招郎,就讨不到堂了么?”
金枝为难地:“我晓得你不太情愿的。可自上次玉山的亲事被玉林弄坏之后,人家都嫌名声不好听,只有这一家不计较。我看这妹子家境不错,所以……”
陶秉坤挥挥手:“算了算了,咱玉山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当上门郎。”
金枝说:“要不我另给他找吧,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不用你费心了。”他想想又问,“秉乾脑壳还疼么?”
金枝说:“疼,如今给铜锁烧纸钱也不顶用了,非得抽鸦片烟!若不抽,除了脑壳疼,还鼻涕眼泪一齐来。这份家当,迟早要被他的烟枪烧光。”
陶秉坤说:“你家若有田土出手,告诉我一声。”
金枝先是一怔,接着叹口气,幽怨地道:“我晓得你心里放不下那两丘田!你算准了我家要败。好吧,要有那么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但金枝并没有履行诺言。约摸两个月后,陶秉坤偶然看到陶秉乾家的长工铁保挑着铺盖从门前过,心里一动,就喊道:“铁保,你得罪秉乾了么?”
铁保说:“哪里,是他得罪烟枪了呢,那烟枪把他的田土都快抽光了,我只好换个主家。喂,秉坤,等你发家了,我来帮你做长工行么?”
陶秉坤胡乱应付一句:“要得要得,你要当我的长工三天就开一荤!”说着就匆匆进屋,从地窖里的坛子中拿出他数年来的积蓄,数出二十块光洋装进褡裢,急冲冲奔向陶家院子。
在院门口,他碰到了娄管家。娄管家与他打个招呼就走了。他立即就猜到了娄管家来此的目的,脚步就迟缓下来。他走上陶秉乾家的阶基时,那一脸蜡黄萎靡不振的鸦片鬼正坐在椅子上打呵欠。他动了动褡裢,里头的光洋丁当作响。陶秉乾伸个懒腰,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噢,秉坤来了?可惜你来晚了呢!”
他佯作懵懂:“怎么晚,天还早得很呢!”
陶秉乾伸出尖瘦如竹签的指头戳向他:“你莫跟我装宝,你以为我不清白,你是来买我的田土的?嘻嘻,我把百多亩山林,十几亩水田卖给吴清斋老爷了,价钱便宜得很呢!你没碰到娄管家?刚和他画完押!”
陶秉坤问:“那丁字丘呢?”
陶秉乾咯咯干笑起来:“你呀你,硬是种田的命,还忘不了那丘田!丁字丘还没卖,帮你留着的呢!你把光洋准备好就是,我总有一天要把它卖掉的,一笔难写两个陶字,何况你又是堂弟,要卖就卖给你,免得你一辈子牵肠挂肚……不过你要耐心点,我死之前一定会卖掉的,狗日的铜锁天天夜里来缠我,要拉我去作伴呢,咯咯咯……!”
他的声音像只正孵蛋的鸡婆,让人起鸡皮疙瘩,陶秉坤忽然替他难受起来。人活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意思,还有谁看得起!陶秉坤沉默片刻,说:“秉乾,你不该这么把家败了,你自己不活,金枝和玉香还要过日子呢!”
陶秉乾眯起眼盯他:“哼,你不要假装圣人!你不是望我败家么?你等的不就是这一天么?想买我家的田地?做梦去吧你!我就是白送给人家也不会卖给你!我不会忘记我爹是怎么死的,你呢也不会忘记被我吊在杆子上是什么滋味,我俩是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会卖田给你?你还以为我抽鸦片是上你的勾是吧?呸!是我自己好这个,要过这个瘾,我正找不到由头,你帮我送个由头来了。你不要以为我会感谢你,我临死都会踹你一脚!”
陶秉坤不寒而栗,不是因为陶秉乾点破了他的仇恨,而是因为透过他干瘦萎缩的面孔,他隐约看见了一个面目狰狞的骷髅。骨瘦如柴的陶秉乾,已经是个濒临绝境的人,死亡的气息正从他身子里散发出来。陶秉坤没有争辩,带着深深的怜悯和莫名的负疚,离开了这位堂哥。
陶秉乾在半年之后死去,死之前,他果然踹了陶秉坤一脚。
那日,陶秉乾把陶玉山叫到家里,说:“玉山,你好像是小婆子养的一样呢!”玉山说:“乾伯你乱讲。”陶秉乾说:“不是我乱讲,事情明摆的,和尚脑壳上的虱子,有数嘛!老大玉田,又送新学堂又讨堂,你呢?想讨堂,还没过门就让老三给困了。你伯娘想让你招郎吧,你爹又不肯,宁愿你打光棍!”玉山说:“我也不愿意给别人做崽。”陶秉乾叹气道:“你呀,太老实了,你以为,你爹是怕你到别人家受气么?他是怕少了一个好劳力呢!你呀,只晓得埋起脑壳做死工夫。你家的苦活累活都是你做,太不公平了嘛!你看你大哥,他有三张嘴巴吃饭呢,活却没有你做得多!你应该跟你爹提出分家,我是为你抱不平呢。”玉山说:“我还没成家呢,就分什么家?乾伯,我晓得你恨我爹,我不会听你的挑拨。我不蠢。”陶秉乾说:“是的,我跟你爹有仇,可是我跟你无怨无恨,我是为你好!你今年二十二了吧?夜里想堂不?男大当婚,天经地义!你爹不急着给你讨堂,那是他当爹的不是。哪有壮后生不想堂的,不把那东西想成铁棍才怪呢!有一回在山上,我还看见你拿根棍子拨弄母牛的屁眼呢!”玉山脸红得像块布,急忙反驳:“没、没有!”陶秉乾一笑,露出一嘴黄牙:“你莫怕嘛,我又不会对别人讲,别人要晓得那还得了,那还有脸见人?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只要你听伯伯的话。伯伯想邀你出趟远门,到李逵坡挑趟脚回来,我包你发个小财。”玉山没有听太清楚,就点了头。陶秉乾又说:“你莫跟你爹说。你爹晓得了不让你跟我走的。明天清早,我在院门口等你。”玉山又点点头。
第二天清早玉山打好绑腿,穿好草鞋,背上包袱,对早起生火的秋莲说:“嫂嫂,你跟爹讲一声,我挑脚去了。”秋莲诧异:“你昨日怎不跟爹说?”玉山说:“昨日忘了。”秋莲说:“在外头要小心,你老实巴交的,莫上别人的当!”玉山说:“嫂嫂放心吧,我又不是去干坏事。”
其实陶秉乾正是邀他去干一件坏事:贩卖烟土。但玉山对此一无所知。他跟随陶秉乾到了小淹,和一个叫吴老板的烟贩子会合之后,搭了一条帆船溯资江而上。陶秉乾将烟枪藏在一只藤箱里,隔几个时辰就拿出来抽一两个烟泡。贩烟的吴老板却不沾这东西,一见陶秉乾抽鸦片烟就挪到上风头去。玉山也效法烟贩子,避开那股弥漫开来的异香。
帆船往上游走了三天,向北一拐,沿一条支流驶入崇山峻岭包围着的一座小镇。弃船上岸后,烟贩子又雇了一名姓黄的脚夫,四个人跟着一条青石板小路走向深山。日落时分,他们到达了李逵坡。李逵坡其实是一个小小山坳,坳南属安华,坳北则是湘西地界。坳里只有寥寥几幢民房,却有十几家兼营烟土的栈,北来南往的烟贩子们聚集于此,人喧马嘶,煞是热闹,竟有几分繁荣景象。此地交易的烟土均来自贵州,称为黔土。黔土经此中转之后,身价往往成倍增长。进了栈之后,玉山才明白他挑的什么脚,但此时已身不由己,欲罢不能。栈的门上贴有县长的禁烟通告,烟贩子们却视而不见,就在那通告下边用黑糊糊的烟土和白花花的银元进行交易。
陶秉乾和吴老板买好烟土之后,又买了一架特制的滑杆。滑杆的竹杠节巴都已打通,他们将烟土灌进去,再拿棉絮堵上。玉山便和姓黄的脚夫抬着吴老板上了路,陶秉乾扮作随从跟在后面。山黑下来后,为加快行进速度,吴老板下了滑杆步行。四个人一声不吭,脚下使劲,连夜回到小镇,将滑杆抬上帆船,解缆开船之后,才长吁一口气。
下水船走得快,又过两天之后,小淹码头遥遥在望。吸饱了烟土的陶秉乾两眼放光,与吴老板在袖子里头捏手指,计算着鸦片烟脱手能赚多少钱。玉山从他的神情看出,那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就问道:“乾伯,我能得多少脚钱?”陶秉乾说:“伯伯不会亏待你,放心!”船靠码头,玉山和姓黄的脚夫抬了吴老板去上街的烟馆。小淹有三家烟馆,是半公开的,并且有营业牌照,这也是安华县的奇观,一方面通告禁烟,义正词严,一方面又有执照烟馆,烟民络绎不绝。眼看烟馆近在咫尺,走在前头的黄姓脚夫却一拐,将滑杆引向了镇警察所。吴老板在滑杆上大叫:“走错地方了!”姓黄的将滑杆往地上一放,从怀里摸出一支短枪,洋洋得意地笑道:“没有错,来得正是地方!你晓得我是哪个?禁烟侦缉队的暗探!”
吴老板傻了眼,瘫在滑杆上不晓得动。陶秉乾见情况不妙,转身要溜,被两个穿黑警服的人用刺刀逼住。玉山双腿一软,吓得大气不敢出。
三个人被关押起来,身上的东西除了衣服全被没收。姓黄的暗探将滑杆劈开,取走了所有烟土。陶秉乾痛心疾首,责怪吴老板疏忽,以至铸成大错,赔了本不说,还使他那份够他吸两年的烟土付之东流。吴老板便说他那点东西算个屁,他的损失比他多两倍还不止。两人恶语相加,一来二去,就厮打起来。玉山忙把他们扯开,叫道:“你们要打付了我的脚钱再打!”吴老板说:“你还想要脚钱,不坐牢就算你走运!”陶秉乾也说:“贤侄,你就莫作那个梦了,财都让那姓黄的和警察发了,你找他们要脚钱去吧!”玉山气得瞪了陶秉乾一眼,当初若是晓得去贩烟土,他无论如何是不会干的。
当天警察没有来管他们,傍晚时从窗口递进来三份馊了的饭。三个人都没吃。天黑时陶秉乾烟瘾发作,眼泪双流,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一抽一搐,吓得玉山不敢动弹。好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吴老板被带走了。过一会,陶秉乾也被提走了。玉山贴着窗户,眼巴巴地盯着外面。见陶秉乾从审讯室出来,要出警察所大门时,他大叫:“乾伯!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呵?!”陶秉乾过来说:“你莫急,我回去要你爹带钱来保你出去。”玉山说:“要多少钱?”陶秉乾说:“少不了,起码三十块光洋。”玉山惊呆了,结结巴巴:“怎么要、要这么多?”陶秉乾说:“我都罚了二十块呐,没收的烟土烟枪还不算;你是首犯,当然罚得多一些。”玉山急得直跳:“我怎么是首犯?我只是帮你们挑脚的呀!”陶秉乾说:“你莫恼呀,首犯就首犯,你爹出得起的,你耐心等着吧!”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走了,大概烟瘾又开始发作了。玉山气得直擂窗户。一个警察闻声过来喝道:“毛后生你闹什么?”玉山带着哭腔叫道:“快放我出去!我是挑脚的,我没有贩烟,我也不是首犯!”那警察说:“我们晓得你不是首犯,你当首犯还不够格!可那两个人说你是首犯,我们有什么办法?他们俩有钱,先走了。你等着家里人来赎你吧!”玉山说:“你们不能罚这么多呵!”警察说:“不罚这么多,我们警察吃什么?”
玉山只好在这间黑屋子里等着。他盼望家人早点来,又惧怕见到父亲的脸。他不敢想象,父亲得知这消息时是什么样的面容。三十块光洋不是小数目,不知家里能否拿得出,既使拿得出,那也是剜了父亲的心头肉呵!玉山懊悔得拿额头在门上直碰。
玉山在警察所羁押室里吃了三天馊饭,没见家人来。缘由是陶秉乾一回家就想方设法满足烟瘾去了,根本没向陶秉坤说起玉山被关押一事。三天之后警察所见无人来,便往石蛙溪带了个口信。于是陶秉坤的儿子贩烟被抓的消息也传遍了石蛙溪。陶秉坤的愤怒可想而知。他狂风一样刮进陶家院子,当胸揪住陶秉乾:“你这猪狗不如的伯伯你为什么害我家玉山?!”陶秉乾吓得全身战抖:“怪不得我呀,脚长在他自己身上!”陶秉坤举起拳头要揍,金枝和玉香过来了。玉香抱住他的手不许他打,金枝却说:“你打呀,你帮我打死他,我们娘俩也省得受他的害!”
陶秉坤一跺脚,收了拳头,转而恼恨起玉山来。平时老实得像个死树蔸,砍一刀都没血出,怎么跟在烟鬼伯伯屁股后头走起来了呢?真是鬼迷了心窍!可是恼恨归恼恨,儿子还是要保出来的。但家里哪来这么大一笔现钱?陶秉坤板着一张雷公脸,愁得眉毛打了结。
这时陶玉田自告奋勇地说:“爹,这事交给我来办吧!”
陶秉坤怀疑地看看他,在他眼里,这个大儿子除了写一手毛笔字,其他都不怎么在行:“你办得好?”
玉田说:“我试试看吧。”
陶秉坤就让他去试,给了他十块光洋。玉田做工夫不如家里任何人,解职回家务农之后,一直受家人照顾,心里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多余;所以乐得有机会显示显示自己的能耐。他对办好这件事有十分把握,这把握就在于他过去的顶头上司蔡如廉,如今是小淹镇的商会会长。
玉山引颈翘望的第四天,玉田换上很久没穿的蓝布长衫,戴上礼帽,提着点心进了蔡如廉的家。蔡如廉正抱着他的儿子嬉戏,一见是他,很有些意外,忙把儿子交给奶妈,拉着他的手到厅里坐下:“玉田,好久不见,还真有点想你呢!石蛙溪到小淹不到十里地吧?怎么一直没见你来,是不是见我头上乌纱掉了,就避而远之了?”
玉田红着脸道:“不是不是,我如今一介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田糊口,难得有闲暇。蔡县长,您生意还好吧?”
蔡如廉忙摆手:“莫这样叫,别人听见了又要生是非。生意嘛,马马虎虎,如今兵荒马乱,能赚几个小钱就不错了。”说着眉头微蹙,眉心现出一个川字,“唉,想起我们在萸江那些日子,真像一场梦呵!”
玉田想想,小心翼翼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和秀英结婚的呢……”
蔡如廉点点头:“我一直这么想,可她太孤傲,一直不答应,她心里只有共产革命……我记得你那时也喜欢她。”
玉田脸上一烧,连连摇头:“没,没。”
蔡如廉说:“你无须否认,我看得出来。不过你没有我陷得深,至今没有拔出来。可是正是我的爱害了她,害得她丢了性命……”
玉田不啻于听到一个晴天霹雳,脸一下就白了:“她怎么了?”
蔡如廉惊讶地道:“你还不晓得?她死了一两年了。是共产党杀的,说她是内奸,我还见过共产党锄奸队出的告示。后来我去慰问陈梦园时,还去她坟上烧过纸。”
玉田呆呆地,眼里一酸,视线就模糊了。
蔡如廉长叹一声:“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介绍她入党,结果闹得国民党追杀她,共产党也容不得她,到头来竟死在自己同志手里!党派之争,竟如此惨烈,太可怕了!”
玉田只觉浑身冰凉,无话可说,把自己的来意也忘了,脑际荡开一片碧波,只见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站在碧波边打水漂,圆圆的石片和女孩清脆的笑声在水波上活泼地跳动……
蔡如廉亦一时无言,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良久,才问他是不是登门有事。玉田这才想起他的使命,忙将二弟玉山的事说了。
“这好办,他们无非是要几个钱。我去帮你说说,我的话,在小淹还是灵的。”蔡如廉想想,又道,“其实,那个吴老板和姓黄的暗探,还有警察所,都是认识的,他们演了一出戏,诈了你伯伯一个人。”
玉田吃了一惊:“有这种事?”
蔡如廉笑道:“这种事很平常,叫‘套笼子’,那些鸦片烟第二天就被他们卖脱手了。如今世道,就这样,人心险恶。当今县长,就是一位瘾君子呢!这事前天我就听说了,只是不晓得那个脚夫是你弟弟。走,我带你去警察所!”
蔡如廉带玉田来到警察所,立即有警察笑呵呵打着拱手迎上前来。蔡如廉刚刚说明来意,就有警察把玉山放了出来。警察们连说蔡会长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对取保费只字不提。离开警察所时,蔡如廉从身上摸出一包光洋扔在桌上:“弟兄们辛苦了,去喝几盅吧!”警察们眉开眼笑,恭恭敬敬将他们送到门外。到了码头上,玉田让玉山向蔡如廉道过谢,然后问那包光洋有多少,由他付,不能让蔡会长破费。
蔡如廉生气了:“你跟我见什么外?金钱身外物,情义值千金,你我好歹也共事一场。和秀英相比,我们如今活的每一天都是白赚的,这能用钱买得到?以后你到我这里来,莫跟我谈钱。”
玉田只好作罢,上了渡船,挥手作别,心中直感慨,不当县长的蔡如廉亲切随和多了。
回到石蛙溪,看见家门时,玉山胆怯了:“哥,爹会打我么?”玉田安慰道:“不会的,你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而且没有花他多少钱。”但跨入禾场,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侧着一张铁青的脸时,玉山晓得事情不妙,吓得呆立不动了。陶秉坤觑见他,喝道:“好小子!鸦片烟你都敢贩,屋门怎不敢进了?过来!”玉山一抖,迟迟疑疑地走上阶基,跨过门槛一看,堂屋中央放着三块栎木劈柴,坚硬锋利的楞角朝上摆着。幺姑和秋莲都站在一旁,惶惶地看着他。玉山哀求地朝母亲看一眼,幺姑却把目光挪开了。陶秉坤手往地上的劈柴一指,吼道:“把裤脚挽起来,给我跪下去!”
玉山老老实实将裤脚勒到膝盖以上,将赤裸的膝头搁到劈柴上去,钝疼使他皱起了眉头。玉田赶忙向父亲说了他保回弟弟的情况,特别强调除了给蔡如廉买了些点心外,没有花什么钱。陶秉坤眉一拧:“没花什么钱,可我们欠下人家一份情了!你以为我是心疼花费了钱是么?我是气恨他正道不走走邪路,干这种贩鸦片的勾当!”玉田说:“爹,玉山只是给人挑脚,他并不知情呢!”陶秉坤忿忿不已:“你乾伯是个什么人,他不知道?我被他吊半边猪的事,你们就忘了?他要你吃屎,你就吃屎?他挽个圈你就往里头钻?”玉山疼得眼里流出了眼泪:“爹,我错了……”幺姑连忙过来,拉起玉山:“好了好了,知错就行了!”陶秉坤却一手将玉山按下去:“不行,不久一点跪他不记得!”幺姑急了,跺脚道:“秉坤,你不能这么心狠,是你自己的崽!”陶秉坤眼一瞪:“不是自己的崽我才不管呢!”幺姑眼里含了泪:“你的心不是肉长的呀?你把老三赶走了还不够,还要把老二也赶走是吗?”一听堂提到老三,陶秉坤愈发恼火:“正是老三没学好,我才教训老二,让他莫捡坏样!都是你,从小把他们惯的!”幺姑头发颤颤地:“是的,是我惯的,要跪就跪我。”她忽然变得力大无比,一把将玉山推开,自己勒起裤脚跪到劈柴上去。玉山玉田和秋莲一声惊呼:“娘——!”同时伸手去扯,却都被幺姑挣脱了。
陶秉坤被堂的举动惊得心头一颤,走过去伸出两只钳子般的手,将幺姑从劈柴上抱了起来,将她放进一把竹椅里,然后自己跪到劈柴上去,说:“古人云,‘子不教,父之过’。还是让我来跪吧。”然后闭上眼睛,体验那种疼感。玉田和玉山来拉他,他大吼一声:“谁敢?!”两个儿子吓得一退,不敢上前了。
跪了一会,陶秉坤脸上的皱纹开始扭动,汗也从额头滚落下来了。一家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还是秋莲机灵,大叫一声:“哎呀爹,牛要闯到菜园里去了!”
陶秉坤便情不自禁地跳起来叫道:“还不快去拦牛!”
幺姑趁机抱走了劈柴。
被缴了烟枪没收了烟土的陶秉乾离死期已经不远,回到家中,看见陶秉贵吸鸦片,就涎着脸皮向弟弟乞讨:“秉贵,让我吸两口行么?”陶秉贵笑道:“行呀,不过亲兄弟明算帐,一个铜板吸一口,你拿钱来吧!”陶秉乾就回家翻箱倒柜找钱。金枝早有准备,将所剩无几的钱财和值钱的首饰都藏了起来。找不到钱,陶秉乾便又对弟弟说:“我把田当几亩给你行么?”陶秉贵说:“那不如干脆卖给我。”陶秉乾烟瘾难耐,有气无力地说:“卖就卖。”就又去开锁找田契,还是没找到,便晓得是堂做了手脚。他扯住金枝的头发摇晃:“臭婆娘,你把钱和田契都藏到哪儿去了?”金枝一声不吭,轻轻一推,他就倒下了。他还想揍堂,可是烟瘾发作,爬不起来。他倒在地上抽搐着,口里不断地鼓出白泡,蜡黄的脸上两眼深陷,嘴唇焦黑。似乎有百只猫爪在挠他的心,他在地上滚来滚去,放肆嚎叫,其声音震动了整个陶家湾。金枝收拾起一个大包袱,牵着女儿回娘家去,对地上的陶秉乾看都没看一眼,就逃也似的出了门。
一个暮春的傍晚,形销骨立的陶秉乾摇摇晃晃走进了陶秉坤家。烟瘾把他煎熬得上台阶都没有了力气,他双手着地地爬上去,上身伏在门槛上:“秉坤,我两天没吃东西了,给几口饭吧!”
幺姑赶紧给他盛了碗薯米饭。他几口就扒了下去,喘着气说:“其实,不吃饭不要紧,不吸烟土我可活不成,秉坤,行行好,借我几块钱吧!”
陶秉坤鄙夷地瞟瞟他:“你还能像个人一样站起来吗?”
陶秉乾竭力支起身子,踉踉跄跄地站起,佝偻着腰,涎水丝一样从嘴角牵下来:“秉、秉坤,只要借钱我,我、我给你舔卵我、我都干。”
陶秉坤厉声道:“你还像个人么?抽你的臭嘴巴!”
陶秉乾就抽一下自己的嘴巴,涎水沾到他手上,甩出去老远。
陶秉坤厌恶地皱皱眉:“唉,人无廉耻,百事可为!秉乾,真想不到你有今天!玉田,玉山,还有秋莲,你们都过来!”待儿子媳妇都过来后,他指着陶秉乾,“你们大家好生看看,做人也可以做成这个样子!我们石蛙溪,山好水好,可是一样的风水不一定出一样的人。我们陶家,既可出陶澍这样光宗耀祖的名臣,也可出你们乾伯这样的鸦片鬼!我家是不如乾伯家富,可我们人穷志不短,吃自己种的粮,用自己赚的钱,过得踏实,活得自在!大家记住,千万莫向他学,莫活得像条狗!”
儿子媳妇们显然受到震动,互相看看,默不作声。陶秉坤进屋去,出来时手里捏着一个光洋。陶秉乾死灰的眼里立时现出一缕光来。陶秉坤把光洋塞进陶秉乾手里:“你走吧,你要是能戒掉烟瘾,下次我再给你一块光洋!”
陶秉乾颠三倒四:“好、好人啦!你是好人,我会戒……病入膏肓,好戒,好戒!”
陶秉坤让玉田扶他回去。玉田扶着他的肘子,皱着眉头走了一程,赶快松手回来了。陶秉乾身体冰凉,扶着他就跟扶着死人一样。
陶秉乾歪歪扭扭走回家,找弟弟换鸦片烟。但陶秉贵不在。陶秉乾急不可耐,四处乱找,找到公屋时烟瘾大作,倒在地上抽筋。那手里的光洋便不知被谁抠走了。烟瘾过去后,陶秉乾气急败坏,挨家挨户地骂人。骂着骂着声音突然没有了——他跌倒在路墈下,一块尖锐的岩石从他脑门上楔了进去,血液混合着脑浆流了出来。人们将他抬上路面时想起了铜锁,铜锁死时也是这样血流满面,形状极为相似。于是人们把他的死极为自然地归结于铜锁的报复。
陶秉坤主动当起了办丧事的“都管”,派人将金枝母女从娘家叫了回来,并且亲自领人上山挖墓坑。墓坑挖好后,陶秉贵上山来观看,陶秉坤就说:“秉贵,你要是还不戒烟,我顺便给你也挖一个,免得下次再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