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孙子像浇了大粪水的瓜秧,一天天长起来,陶秉坤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但也因此感到一股压力在增长。老二玉山的婚事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老大崽伢都有两个了,老二却还是光棍一条,不知情的,恐怕会说他这个当爹的偏心呐!
所以当金枝再次给玉山提起一门亲时,他连名字都没听清就迫不及待地点头应承了。而玉山,是个唯父命是从的人,去女方家看相,连头都没敢抬,就稀里糊涂走了过场。及至秋后用轿子把这位谌氏抬进门,才见她酷似一根豆芽菜,面色黄里透黑,胸部瘪平,两条细腿还带点罗圈。陶秉坤看头一眼就失了望,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过农家日子?又暗怨玉山眼睛不管事,讨了个病壳子堂回来——她那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瘦小身材和黄黑脸色使他深信她患着某种病。拜堂的当天夜里,陶秉坤就在床上把他的担忧跟幺姑说了。幺姑说:“看就晓得是穷苦人家的妹子,造孽呢,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以后慢慢调养吧!你跟玉山交待一下,要他夜里斯文点。”陶秉坤就把耳朵贴在板壁缝隙上,听新婚夫妇的壁脚。隔壁就是新房,但里头静悄悄的,陶秉坤便又莫名地失望了一回。
谌氐仿佛自知有混进这个家之嫌,从当媳妇的第一天起就用谦恭和孝顺弥补自身的不足。天蒙蒙亮,她就从热被窝里钻出来,抢在家娘之前生火;每顿饭后,又总是主动揽下洗碗的活。给丈夫倒洗脚水自不必说,就是家爹从山上回来,她也会争着接锄头、筛茶水。幺姑对孱弱的二媳妇十分体恤,悄悄做了荷包蛋,让她到她屋里去吃。秋莲闻到鸡蛋味,径直走到家娘屋里,说:“娘,你让她到堂屋里大大方方吃吧,躲躲藏藏鸡蛋都变味呐!我又不是那号小心眼的人,老弟嫂身子需要补养嘛,莫说鸡蛋,她吃龙肝凤胆我都不会攀比的。我这人,吃草都长肉,喝水都加膘,有粗茶淡饭就够!”倒把幺姑闹了个大红脸。可是谌氏嫁到陶家之后,脸色非但没有红润起来,反倒日益消瘦,恍如一棵行将枯死的树,不管如何浇水,也泛不起一丝丝生机。
陶秉坤认为谌氏的消瘦源自疾病,让玉山带堂去小淹看郎中。郎中盯着谌氏的黄脸端详半天,接着给她把脉,询问症状,玉山在一旁,随问随答。郎中看完谌氏,又突然给玉山搭脉。玉山莫名其妙:“郎中先生,我没病。”郎中胸有成竹地一笑:“晓得你没病,不过她的病只怕与你多少有些牵连呢!你们几天同房一次?”玉山说:“我们天天同房呵!”郎中吃了一惊:“天天同房?”玉山说:“是呵,不天天同房,难道还分开住?”郎中笑了:“我说的同房,不是这个意思。”玉山不解:“那是什么意思?”郎中笑问:“你见过公狗爬母狗的背么?”玉山脸红了:“见过。”郎中说:“这就是同房,你们几天一回?”玉山连颈根都红了,摇摇头:“没有,丑死了……”郎中又吃了一惊:“成亲这么久,一次都没有?”又正色道,“这事并不丑,阴阳交合,天赋自然。男女不合,就会生出病来!难道,你心里就没这念想?”玉山瞥堂一眼,低语道:“我见她这么瘦小,怕她受不起……”郎中噗哧笑了:“你倒是心善,可惜操错了心。这事只要行得适当,可是妙不可言呢!”郎中信手开了三副药,又冲他耳语了一番,说,“若不见效,再来找我。”
玉山带着谌氏兴冲冲地回到家里,便遵医嘱行事。先煎了药让谌氏服了,然后进屋闩门,把床上的枕头并作一排。他抱住她,滚到床上去,无师自通地动作起来。他开始还顾忌压疼了她,支着上身,但后来就顾不上了,因为他进入了一个陌生神秘的地方,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劈头盖脑地湮没了他。他在这感觉里变成了一只疯狂的野兽,肆无忌惮地四下里冲撞。懵懂的她似乎被他一下撞醒了,尖叫一声,搂住了他的脖子,接连发出阵阵呻吟。于是他明白了,堂也被他带到了那个妙不可言的境地。
自此,他们便愈来愈迷恋那种境地,每日都盼着天黑。谌氏变得十分主动,她那瘦小身子里爆发出来的力量令玉山吃惊。他们又太无顾忌,弄出很大声响,以至于陶秉坤几次授意幺姑暗示谌氏消停些,身体要紧,还有一辈子要过。十天半月下来,玉山就有些顶不住了,头晕耳鸣,全身乏力。谌氏却越来越有精神,饭量愈来愈大她的身子也如泡在水里的罗卜干,慢慢发了起来,小小乳房差不多够玉山满满的一握了。
半年之后,她的腹部隆了起来,她愈发开朗快乐,因为她晓得,对一个女人来说,肚里有了毛毛,她就有了赖以立足家庭的资本。
然而这种快乐的日子持续了不到一年,不幸就降临到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头上。经过撕心裂肺的阵痛和叫喊之后,谌氏产下一个僵硬的男婴。那张多皱的紫色面孔给了它的母亲沉重的一击。谌氏晕死过去,待她醒来,死婴已被玉山装在几块薄木板钉成的小棺材里,埋到了乱葬岗上。按照习俗,玉山在小坟堆上倒扣了一只烂箢箕,意思是阻止这小魂灵轮回转世,人们不愿再受这种丧婴之痛。谌氏卧床月余,在家人的好言相慰和好食将养下,身体得到恢复,精神也逐渐振作起来。玉山引导她重温过去的妙不可言,她毅然踏入了那个境地,并且比过去更加不遗余力。透过她淋漓的汗水和大声的呻吟,玉山感到了她那种努力的悲壮,他知道她在索取什么。
谌氏的肚皮终于如其所愿再次隆起,从确信无疑的这一天起,她断然拒绝了丈夫的一切诱惑,不再接受他的丁点儿触及肚皮的亲昵。她胃口大开,吞吃一切被认为可以滋养胎儿的食物。同时,她也没忘记每日为送子娘娘烧香,张开双膝,勉为其难地叩头作揖。在该做的一切都做了之后,谌氏一边祈祷一边静等着那个日子的来临。
可是灾祸再次光顾了她。她生下一个男婴。她把它称之为我的好肉肉。她的好肉肉出世不到十天,却因“脐带风”而痉挛抽搐,停止了呼吸。留给她的,是又一张青紫的小脸。她木呆呆地看着丈夫重复着一年前所做过的事,感到自己被钉在了那口小棺材里。但她听得见流动在村子里的咒语,那些咒语把“克子”和“绝代”与她联系在一起……过了几天,她能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便把自己悬在了梁上。
谌氏的脚尚在空中晃动之时,福生带着弟弟禄生捉迷藏来到房里。福生捉住她的脚:“婶婶,挂起来好耍么?”婶婶不理他,还把舌头吐出老长来吓他,他只好赶紧拉着弟弟走了。家里人都从地里回来,准备吃饭。玉山说:“福生,去叫婶婶吃饭。”福生嘴一噘:“我不去,她挂腊肉一样挂在梁上,还骇我呢!”
玉山一惊,手中的碗跌了个粉碎。
自缢的人是不能进家族的坟山的,不吉利。陶秉坤只好将谌氏葬在乱葬岗上,与她两个早夭的儿子在一起。
时隔半年,陶秉坤又开始张罗给玉山讨亲,却遭到玉山的拒绝,他说:“爹,您莫操心了,我是打单身的命呢!”无论父母兄嫂如何劝说,他就是不去看相。
但是在民国二十七年的冬天,陶玉山却自己从外面带了个妹子回来。他是在去青龙镇挑脚时,在那条通往省城的官道旁遇见她的。其时倭寇已占领了武汉,国民政府生怕长沙落入敌手,以焦土抗战的名义放了一把大火,在烧死两万多条性命的同时烧出几十万难民。这妹子就是流落到安华县的难民中的一个。玉山向货主交了差,领了脚钱,正匆匆往回赶,突然被这妹子一把拽住了,哀求说:“我是长沙逃难来的尤妹子,大哥给我点东西吃吧,我肚子都饿瘪哒!大哥,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和家人都失散了,你行行好,发发善心吧!”
玉山最怕女人的眼泪,慌忙取下给两个小侄子买的一包米糕给她。尤妹子三下五除二,将一斤米糕吃了个精光。她的狼狈吃相使得玉山认肯了她的难民身份,他扭身欲走,却又被她拦住了,说:“我肚子不疼了,可下餐还没有着落呢。大哥,我晓得你是个好人,你做好人做到底,再给我几个钱吧!”
玉山下意识地捂住贴身的口袋。他赚的是几个血汗钱,可不想随便给人。
“大哥,我不会白要你的钱。”尤妹子四下瞟瞟,抓起他的手往路旁的一座装火土灰的草棚里猛拖,他懵懵懂懂就被拖了进去。尤妹子迅速抓起他的手塞进衣襟:“大哥,我让你摸我!”玉山手似被开水烫了一下,猛一哆嗦,就要往回抽,但被她死死拽住。他叫道:“你放手,我给你钱就是!”
她仍不放手,说:“你摸一下我就放手。”
于是他不情愿地摸了一下。这一下的感觉惊心动魄,她的乳房丰满坚挺,散发着热气,是谌氏那干瘪无生气的乳房不能比拟的,它如同两只活泼的鸽子捂在她的衣襟里,颤颤跳跳,呼之欲出。尤妹子似乎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大哥,你要喜欢就放肆摸吧!”他忙将手抽了出来,摸出一元纸钞给她。她又问,大哥有堂吗?玉山老老实实回答没有。尤妹子眼睛就亮起来,手一拍:“太好了,大哥,你呢没有堂,我呢没有落脚的地方,让我作你堂吧!”
玉山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尤妹子把一口清脆的长沙话不由分说地向他喷过来:“何什不行啰你这号乡里后生到哪里去讨我这号街上妹子作堂?你都摸过我了,不是自己的堂是随便摸得的么?你带我走吧,你等于白捡一个堂回去,天下只有你这样的好心人才碰得上这号便宜事!”
玉山根本招架不住,飙出草棚,埋起脑壳就走。可是走了一阵,回头一瞧,尤妹子竟紧随其后。这还了得,这么不明不白带个女子回家,爹还不把他揍死!他联想起被赶出家门的玉林,觉得自己的行径已与他相差不远,便气急败坏地冲后面叫嚷:“不许你跟着我!”
尤妹子振振有词:“脚长在我身上!”
他无奈,只好撩开大步向前疾走,直到拐弯看不见她,才缓下步来。此时心里却有空落落的感觉。白捡一个堂这样的事,不是天天都能碰到,也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种机会的,对一个单身男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这个一把火从长沙烧出来的尤妹子,看来有些轻佻,太不稳重——或许人一落难就顾不得许多了吧?——可是她的心是好的,她的悦耳的长沙话是好的,她的身体虽然肮脏可是健康也是好的,她那温软丰满的奶子更是好的……不捡白不捡,可是捡了又如何面对村人和家人?这么一想玉山的脚步就迟缓了,这一迟缓尤妹子的身影就跟了上来。完全是一副跟定了他没有商量余地的架势。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小淹码头上,他刚在渡船里坐下,她也跳上了船头。她坐在舷边,捧起冰凉的江水往脸上浇。她的脸庞顿时如出笼的糍粑,热气腾腾。当她洗完脸转过身子,船上的人都惊得噢了一声:这是一张鲜艳秀丽,只属于城里妹子的脸。尤妹子冲着玉山微微一笑,他甩掉她的念头就不知逃到哪儿去了。过河之后玉山的步伐还是时快时慢,但这时的快与慢都有了与过河之前完全相反的涵义。尤妹子还是若即若离地相跟着他,两人都不说话,似乎已达成某种默契。拐进两道山梁夹峙之中的石蛙溪,走近双幅崖时,天已朦胧发黑,危崖怪石显得阴森恐怖。尤妹子在后面一声叫:“大哥我怕!”玉山就停下来等她。她赶上后就抓住他的手不松,他也就任她去,趁着路上没人,大胆地往家里走。他的心忽然就宁静平稳下来了,因为一切已成既定事实,无须多想。他让尤妹子在院门外等候,自己先进去通报。
全家人正在堂屋里吃夜饭,桐油灯映照着数张忙碌的嘴。玉山跨进门槛,沉着地说:“爹,娘,哥,嫂,我捡了个长沙妹子回来。”全家人都惊讶地停止了咀嚼。玉山就趁此机会把尤妹子的来历和他“捡”的过程诉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他抚摸她的情节,并着重描述了她的孤立无援和饥饿困顿。陶秉坤皱起眉头想想,问:“你是想要她作堂?”
玉山脸上一烧,说:“是她自己霸蛮跟我来的……我是看她太造孽了,爹不是常说要多做善事多积德吗?收不收留她,我听爹的。”
陶秉坤说:“她人呢?”
玉山说:“在外面呢。”
幺姑一摆手:“还不快叫她进来!”
玉山急急跑出门,对尤妹子说:“进屋去吧,你嘴巴规矩点。”
尤妹子点点头,随他进屋来。幺姑一见她那模样,喜得合不拢嘴,拉住她的手问长问短,问了半天,才一拍膝盖:“你看我老懵了,你饿了吧,快吃饭,把肚子填饱再说!”说完就亲手给她盛饭。尤妹子到底是省城里的人,口齿伶俐,落落大方,很快就博得了全家人的好感。陶秉坤关切地问起她家中情况,她说家里是开绸庄的,家人都在那天夜里逃出火海时失散了,生死不明,她无家可归,一路乞讨来到安华,若不是碰到好心的玉山,只怕就要饿死在路边了。说到伤心处,泪珠子噗噗地往饭碗里掉。幺姑眼睛就红了,跟着抹眼泪,说:“妹子莫伤心,以后你就把我们当亲人吧!”
吃过饭,幺姑又烧了水,找了些自己年轻时穿的衣服,让她去洗澡。又叫玉山腾了间房出来,开个铺,给尤妹子睡。陶秉坤找幺姑商量了一会,就把事情给定下来了。待尤妹子洗完澡后,陶秉坤把全家召集到一块,郑重宣布:他和幺姑同意玉山与尤妹子成亲,既然是喜事,就要正儿巴经办,待择定吉日良辰,再摆酒拜堂完婚。
玉山喜滋滋地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懵然不知他的欢喜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从第二天开始,事态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家里人都有做早工的习惯,天一亮就都起来了,上的上山,下的下菜园,只留下幺姑在厨房做早饭,待太阳出山,才都回家填肚子。但尤妹子直到全家吃完早饭了还摊在床上。玉山要去敲门,被幺姑拦住了:“人家逃难逃累了,让她好生歇着吧。”
直到吃午饭时,尤妹子才披头散发地起来,草草洗把脸,趿着鞋来到饭桌上坐着。幺姑和秋莲都忙着上菜、盛饭,只有她在做,袖手旁观。玉山脸上挂不住,悄悄碰碰她,她茫然地看看他,不解其意。父亲的脸色已有些难看了,玉山只好明说:“尤妹子,动手装饭吧。”
尤妹子这才起身去装饭,可她只给自己装了一碗。玉山暗自怨她不懂规矩,这碗饭应该先递给爹。接下来,他发现她小毛病不断:父母还没端起碗,她先动了筷子,而且先往有荤腥的菜碗里去;碗里有大颗发黑的薯米,她就把它挑出来搁在桌上。下午,玉山挑了一担尿,带她去菜园浇白菜。她捂着鼻子远远地跟在后面。他给她一个长把粪箪,嘱咐她把尿水浇在菜蔸旁,她偏偏直往菜心上淋,一点不怕尿水把菜烧死。他觉得她根本不关心菜,只想快点把尿泼完了事。也算难为她了,她一个城里妹子如何干得了这种粗活,飞针走线缝衣绣花才是她们所长呢,玉山暗忖。但到了夜里,母亲拿出一件他的衣让她打个补巴时,他发现她连针都不会拿。
翌日,全家忙罢一早晨端起早饭时,尤妹子仍未起床,只把一阵阵酣畅的鼾声从门缝里送出来。陶秉坤说:“这尤妹子看来是位富家小姐。”
秋莲鼻子里哼一声:“只怕是中看不中用。”
玉山便很尴尬,似乎这全是他的错。
幺姑宽容地说:“莫急,她才来两天,一口吃不成胖子,让她慢慢学吧。”
陶秉坤说:“不会做乡下工夫不要紧,可以学,怕的是有懒筋。学懒容易学勤快难呢。我们这号土里刨食的人家,就靠勤劳节俭过日子,家里若有个懒媳妇,这点点家当说败就败。玉山,你就把我的意思跟她说说,口气柔和些。我若和她说,怕她见怪,说还没拜堂就被我这家爹管起来了。”
玉山答应了,早饭后就没上山,在家等她起床。
太阳照到窗上了,她还没有动静,玉山按捺不住了,叩响了门。尤妹子爬起床开了门后,又缩回热被窝里。玉山心里有些气,就去揭被子。她抱住被子,睡眼惺忪:“你干什么呀?”
玉山说:“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挺尸?”
她媚人地一笑:“是不是你也想和我一起挺?”
说着从被窝里伸出一条光滑的胳膊来拉他。他吓了一跳,母亲正在堂屋里呢。他推开她的手,把爹的话委婉地转叙了一遍。她听后不言不语,老老实实地爬起床来,穿衣梳头,洗脸吃饭。她的神色明显黯然了许多。
饭后,玉山递给她一把扁锄,要她跟他上山锄草皮烧火土灰,明年给红薯上肥用。
她将扁锄扔在地上:“我只答应做你的堂,可没讲做你家的长工!”
玉山和言悦色地:“可我们贫寒人家,不做就没吃的,我们是给自己当长工呢!”
他捡起扁锄塞回她手中,她无可奈何地跟在他身后。到了牛角冲的一个山坡上,她见不光秋莲在,就连十岁的福生也夹在大人中间,举着扁锄像模像样地干得起劲,也就无话可说了。陶秉坤见她来了,神色就开朗了许多,亲自给她讲了握锄的要点和既省力又有工效的诀窍。但她毕竟是城里绸庄老板的女儿,锄头对她来说似乎重若千斤,举起来颤颤抖抖,挖下去歪歪斜斜,不是锄不下草皮,就是挖出坨死黄土。挖了那么几十下,她哎哟一声把扁锄扔了,张开手一看,掌心血泡如熟透的三月泡。只好让她回家歇息。
为了照顾尤妹子,陶秉坤把家里的黄牛交给她去放。平时,黄牛都是由幺姑和福生轮流放的。放牛是轻松的活,把牛赶上山后,只须坐在坡下,不准牛闯到庄稼地里去就行了。牛颈子上有个铜铃,凭着那清脆悦耳的铃声可以辨别牛所处的位置。开始两天尤妹子还很认真,尽心尽力地盯着牛,不时地喝斥它。但没几天她就心野了,不是在山上乱逛,就是丢下牛不管,跑回家来找吃的。
日子过去十余天,玉山仍觉得她与这个家格格不入,他敏感到,总有一天会出点什么差错,将他的喜事化作一个泡影。这一天果然来了。他正在堂屋里破篾,准备编几只箢箕。远房婶娘黄贞莲跳进院门跺脚大叫:“秉坤你仗着屋里崽多欺负人是不是?!”爹不在家,玉山连忙迎上去说:“贞莲婶娘消消气,有话好说!”黄贞莲一屁股坐到地上:“还说个屁呀我园子里的菜都让你家的牛吃光了!”玉山一惊,跑出院子一看,自家的牛正在溪里乱窜,那位远房叔叔正拿石头追着砸它。玉山又赶过去向远房叔叔赔礼,将牛牵回牛栏关起来。这过失显然是尤妹子失职导致,人到哪儿去了呢?玉山跑到屋后山上寻找一遍,不见踪影,又跑进牛角冲,扯起喉咙喊,也无人应。
回到家,玉山想到房里去找,被陶秉坤绷着脸喝住了:“莫找了,她在秉贵那里打麻将!”
玉山恍若劈脸泼了盆冷水,凉意袭遍全身。牛吃了人家的菜事小,她和秉贵叔打麻将却是件严重的事。秋莲在一旁一针见血地指出:“她今朝可以和秉贵叔打牌,明朝就可以跟他吸鸦片烟呢!”陶秉坤问道:“你打算怎么办?”玉山唯唯喏喏说不出话。陶秉坤斥责道:“你真是个木脑壳,还不去把她叫回来?!”
玉山气颠颠地奔入陶家院子。尤妹子正在牌桌上娴熟地起牌,嘴里还叼着一支烟卷,见他来了,眉开眼笑:“玉山我赢钱了呢!刚刚和了一盘清一色,你看我这手气要多好有多好!”陶秉贵也笑道:“玉山,你到哪里捡来这么个乖堂,可比你强一百倍咧!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牌路精得很!”玉山愈发恼火,抓过尤妹子一只手扯起就走。到了门槛外,尤妹子还回头叫:“秉贵叔,我们明天再搓呵!”她根本不在乎玉山的脸色,一路哼着花鼓小调,屁股扭得有滋有味。
回到家中见了陶秉坤,尤妹子才想起了牛,噢地一声,问:“是不是牛丢了?”
陶秉坤直视着她:“莫管牛,先说人吧。尤妹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还想不想当我家的媳妇?”
尤妹子愣了一下,想想,说:“说想当吧,也只有那么想,这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我过不惯;说不想当吧,我又到哪里去落脚呢?”
玉山一跺脚,瞪圆双眼:“原来,你把我家当栈呀?栈还要付钱呢,你是有意来吃白食的是吗?”
尤妹子叉起腰,冲玉山叫:“哪个吃你的白食?我不是让你摸过么!我不是还要让你困么?”
玉山又气又恼:“你嘴巴放干净点!”
陶秉坤厉声吼一声:“闲话少扯!”
两人都震慑住了。
陶秉坤咳两声,面容肃穆:“尤妹子,今朝我就把话说明了。俗话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你要是还想当我家媳妇,就要改掉你那好吃懒做爱耍贪赌的臭脾性,向你秋莲嫂子学。做了我家人,就要做我家事,做不好不要紧,只要你有这份心,出了这份力;你要是不想当,我们也不拦你,我给你几块钱作盘缠,你回长沙去,兴许你爹娘在到处寻你。若是像现在这样下去,我家养不起你,请你莫见怪。”
尤妹子不假思索,脱口道:“那还是让我走吧!”
玉山恨恨地说:“脚长在你身上,爱走你就走吧!”
陶秉坤从屋里拿了五块钱纸钞出来。陶秉坤对国民政府发行的这种法币一直不太信任,总觉它不如银洋那样沉甸甸让人放心,所以用起来也比较大方一些。尤妹子接过钱要走,陶秉坤说:“你不必那么急,总算在一口锅里吃了几天饭,也算一点缘分,待明天早饭后,我叫玉山送你去小淹。为人做事还是要仁至义尽,我不想让别人指背。”
尤妹子应允了,似乎有点感到羞愧,缩到房里去了。全家人都默默散开,各做各的事。玉山坐在门槛上破篾,心里拥塞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尖细的篾刺随着篾片的抽动扎向虎口,他也不知躲避,眼睁睁看着它刺进肉里眉都不皱。后来他听见尤妹子在唤:“玉山,你来。”他只当没听见。尤妹子又说:“我有话跟你说。”他还是不理她。尤妹子就过来,将他拉进房里,并且闩上了门。他敌意地说:“你想干什么?”尤妹子坐到床上脱衣服,边脱边说:“玉山,我晓得你是个好人,如果你是个街上人,我一定嫁给你。我花了你家不少钱,我晓得你们乡下人不易,我明日要走了,不想欠你的情,我给你困一回。你来吧,我随你……”
她光着上身倒了下去,两只白里透红的奶子朝天翘起,微微颤动。玉山身体里呼地腾起一股灼热的东西,但那是恼怒,而不是情欲。他走近她,刻毒而激愤地道:“我不困你,你要价太贵,小淹镇上的婊子一块钱可以困几个呢!”尤妹子一骨碌爬起来,边穿衣服边骂:“好呀,你把我比作婊子!你不识好歹!你要后悔的你!”玉山愤怒地一摔门,走出房来扛起锄头就上了山。他不想再看见她的脸,尽管这张脸曾那样地令他动心。
天擦黑全家人收工回到屋里时,发现尤妹子已不辞而别,并且偷走了秋莲仅有的一只首饰盒,那盒子里有两只银手镯和几块钱的私房钱。秋莲当即坐地大哭,哭几声后又跳起来大叫大骂,气得全身哆嗦。玉山不敢面对嫂嫂,晚饭也不吃,躲在屋里蒙头大睡。半夜里,他盯着头上那根黑糊糊的房梁,隐约窥见谌氏吊在那里。他鼻子酸酸地想:乖巧的女人心又不好,心好的女人命又不长,我怎么这么命苦呢?
第二天玉山背起一个包袱:“爹,娘,哥,嫂,祸害是我带回家里来的,是我让家里破了财受了损,我对不起你们。我想出去做事,把这些钱赚回来。”秋莲忙说:“玉山,我可没怨你呀!”玉山说:“可我怨我自己呢!”陶秉坤问:“你出去做什么呢?”玉山说:“烧炭、挑脚,干什么都行,只要来钱。”幺姑忧心忡忡:“你老实巴交,莫又像上次被人诓去贩烟一样,上当吃亏!”玉山说:“娘,我不会总吃亏的。”陶秉坤想想,点点头:“好,既然你自己有心出去赚钱,就去吧,反正冬闲,家里事不多。在外面,莫忘了那句老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玉山走后,陶秉坤烦闷了好长一段时间。老二婚姻上接连的不幸,大伤了这个家的元气。他很少和家人说话,似乎把说话的力气都用到劳作上去了。只要天不下大雨,他就扛着锄头上山开生荒,收工时就挑一担挖出的树蔸回来。天气一有变化,被野猪咬过的大腿就隐隐作疼,他一瘸一拐,仿佛那只腿短了一截。寒冷的冬夜,他在火塘里烧起树蔸火,与两个孙子煨红薯吃,只有这个时候,他那颗为家业操劳不停的心才稍稍松弛下来。
陶秉坤对老大玉田是愈来愈不满了,因为只有他超然于家事之外,虽然每日都听命于父亲做着各种农活,却难得见到他把喜怒哀乐与家庭琐事联在一起。他越来越迷恋那门从西洋传来的宗教,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小淹福音堂做礼拜,听卜赖恩牧师布道。工余饭后,亦时常捧着《圣经》,读那些家人都已耳熟能详的句子:“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这一日,陶秉坤终于听烦了,从玉田手中夺过那本发黄的书,说:“你那位上帝为何不说‘要有田’,就有了田呢?都三十几的人了,痴念呆读,不晓得搞点实在的事!你不是写得一手好字么?到小淹去写对联卖,也比你在屋里念经来钱!”
玉田就遵父命去小淹写对联卖了,他的字出乎意料地受人欢迎。正值接近年底,买春联的人多,使他赚了一小笔钱。卖字之余,他自然忘不了去福音堂,只有在对上帝的礼拜和赞美声中,他的心灵才能在世俗的上空飞翔起来,享受神圣的安宁,得到无形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