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二十二章
    陶秉坤在牛角冲一面陡坡上栽的百余株油茶树已经成林,每年都能采摘到三、四担鲜果,但晒干剥出籽来就不足一担了。陶秉坤挑着茶籽颤颤悠悠来到油榨坊换油。油榨老板是老熟人,看了看茶籽的干湿,也不讨价还价,就往他带的油竹筒里装了五斤油,然后两人就坐下来喝茶,聊聊天气与收成。正聊着,陶秉贵捧着本丁口册黄着一张脸来了。自国民政府将县以下行政区辖改作乡、保、甲以后,陶秉贵就当了石蛙溪的保长,以富人管制穷人,似乎历来如此。陶秉坤虽然一百个看不起这个鸦片鬼,却也不能不服从他的权威。陶秉贵见了他就咧开满嘴黄牙一笑:“秉坤也在这里,我正好找你收钱呢!”

    一听收钱陶秉坤心里就烦起来了:“又收什么催命钱?”

    陶秉贵一本正经:“这回是保命钱!你没见公屋里贴的县政府的告示?要开展‘一元献机’运动呐!捐钱买飞机,跟日本佬儿的飞机干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

    陶秉坤无话可说了,这钱必须得出,虽是一介草民,却不可因利忘义。日本佬的飞机已时不时出现在安华县的上空,县城已挨了两次炸,“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屙巴巴,”民谣传播着对异族的仇恨和恐惧。

    陶秉坤问:“我家要捐多少?”

    陶秉贵说:“十六元。”

    陶秉坤说:“不是‘一元献机’么?怎么要这么多?”

    陶秉贵说:“那是县里说的,可到了乡下就变两元了,乡公所的茶水费,还有我们这些人的跑腿费,也要有地方捡账是吧?你家八口人,不就是十六元么,这个账你还不会算?”

    陶秉坤立即火了,这不是借捐机之名搜刮百姓钱财吗?两眼就一鼓:“我没有这么多钱!有钱捐鸡(机),可没钱养狗!再说我家只七口人,哪来八口?”

    陶秉贵说:“玉林不是你儿子呀?”

    陶秉坤说:“他离家都十几年了。”

    陶秉贵拍拍丁口册:“可他的名字还在我册子上呢!秉坤,哪个不晓得你做梦都想买田置地,怎会没钱?这可是抗击倭寇的大事,你若带头抗捐,可不光彩呢!”

    陶秉坤说:“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只按告示上说的,‘一元献机’,多的没有,要你就跟我回家去拿。陶玉林的那一份,你找他自己要去!”

    他气呼呼地挑起空箩筐,提起油竹筒往扁担扎上一挂。不知用力过猛还是那挂绳过于陈旧,崩地一声断了,油竹筒掉到地上,幸好未破,可黄澄澄的茶油已泼出来了。他眼疾手快,将竹筒扶正,可还是洒掉了一些。这一来他愈发懊恼,瞪陶秉贵一眼,气哼哼地回家去。陶秉贵跟随在后喋喋不休:“秉坤呀,我晓得你把钱看得重,少交几块就少交几块吧,谁让我们是叔伯兄弟?可你不该在外人面前跟我争吵……”他绷紧脸皮不理他,到家后拿出八元钱恨恨地甩入他手中。他并非舍不得多出几块钱,他只是不情愿自己的血汗钱让陶秉贵的烟枪烧掉,同时也恼恨他的孽子陶玉林,离家出走十几年了,还让他受累怄气。

    其实陶玉林此时此刻已距家乡不远,他所在的第74军57师踞守在与安华县接壤的湘西北重镇常德。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思来想念故乡和缅怀往事,残酷的战争把他投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之中。在洞庭湖以西的这片平原和丘陵上,中日双方投入了几十万兵力,展开了对整个局势将产生重大影响的常德会战。整个战役初以日军的进犯和国军的阻击为开端,经过半个月的外围厮杀之后,三万日军精锐之师将仅有八千守军的常德城团团围住,发起猛烈攻击。

    陶玉林带着他的连队守在东门,处于日军攻击重点部位。城墙很快就被炮弹炸垮了,日本人蝗虫般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又被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杀回去。激烈的肉搏大大简化了人的思维,除了如何杀敌和如何不被敌人杀,什么也不用去想。厮杀间隙,躲在工事里抽一支美国的骆驼牌香烟,那是最美的享受。整个守城血战期间,陶玉林眼里只有三种颜色:黄色的敌人,灰色的我军,红色的则是敌我双方洒在残壁断垣间的血。这三种颜色交错重叠,狂飞乱舞,构成一幅怪异疯狂的画面。随着战斗惨烈程度的增加,他左右灰色的人影越来越少。每天都有好几次肉搏,他用刺刀戳进日本兵的身体时,感到像切南瓜。日本人肉紧,容易将刺刀咬住,须将刺刀拧动一下才能拔出来。东门终于失守了,他的连队伤亡得只剩下了他自己,而幸运之神似乎一直在照看他,他奇迹般毫发未损。常德城防被日军突破,守城官兵与敌人展开巷战。日军即使突入了城中,在中国军队的殊死抵抗面前,每前进一步都十分艰难。57师孤军血战十六个昼夜,八千将士拼得所剩无几,千疮百孔的常德城终于沦落敌手。

    十二月三日凌晨,陶玉林等二十余人跟随师长余程万悄悄登上一条划子,向沅水南岸突围。刚爬上南岸的江堤,就被敌人发现了。他们且战且走,黑夜中难辨东西,没多久就全被敌人冲散。陶玉林提着枪独自疾行四、五里,天色已露微明,踅入一僻静山村,藏入一间空牛栏,将稻草抖乱压在身上,沉沉地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他钻出稻草堆一看,一个日本兵正在牛栏前喂马!他拔出匕首,蹑手蹑脚摸过去,一匕首扎进他的胸脯。日本兵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下了。他紧张地四顾,没有发现其他敌人,便骑上马,趁着弥漫的浓雾走出村子,没入一片茂密的油茶林中。到太阳出来把迷雾驱散时,他已到达安全地带。他骑马伫立在一个小山头上,眺望着硝烟未散的常德城,忽然想起了家乡。石蛙溪距此只有两百里呢。埋藏在胸间十六年的思乡情泉涌般冒突出来,难以抑制。十六年是那样遥远,两百里却是这般的近。陶玉林勒转马头,打马向着家乡狂奔。

    陶玉林策马踏进家乡山水间时,一切都已睡着,只有月亮在苍黑的山巅半睁着一只苍白的眼。他先路过庄坪,庄坪这个名字触动了他记忆中的敏感部分,于是他放慢了速度。他在凛冽的寒风中用坚硬的马蹄敲打着吴家大院门前那条石板路。马蹄在叩问往事,清晰而坚定,惊动了吴家的看门狗。陶玉林翻身下马,当狗狂叫着扑过来时,他抽出匕首像刺日本佬一样扎入它的胸脯。他擦干匕首上的血,并抻了抻灰色军服,因为他想起,他已不是十六年前的毛头后生,而是国军的上尉连长了。

    他走上台阶,有板有眼地拍打门环,金属的叩击声在夜色里传出很远。

    吴家厚实的大门艰涩地张开,往事裹着稻草的清香从门内涌来。守夜人问:“深更半夜你敲吴老爷的门干什么?”他说:“我找王桂芝。”他说着这个名字时齿尖上透着几丝甜味,仿佛刚经历了一次狂热的亲嘴。守夜人嘴里嘟哝不清,意图阻止他,他便不耐烦地将他往旁边一拨,侧身走了进去。

    凭着感觉他准确地找到了王桂芝的卧室,不经考虑,就一脚踢开了那扇古色古香的雕花门。黑暗里有惊恐的斥问和起床声。哧一声响,洋火一闪,点亮了美孚油灯。十六年前的灯光照见了十六年后的王桂芝,她身子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脸给他。她的面容丝毫未变,忽闪的亮眸似乎在召唤他旧日的激情,他于是大步走过去,掀开被子,像十六年前一样把她搂在怀里,根本没理会站在床边的吴清斋正瑟瑟发抖。他贪婪地吮吸她的气息,开始宽衣解带。这时,他才看到吴清斋那摇摇欲坠的身影。他说:“吴老爷,你还不给我滚出去?!”吴清斋颤抖半天才举起一根指头对准他:“你,你竟敢霸占良、良家妇女,你还有……有没有王、王法?”他很生气,从枪套里拔出枪来挥舞:“老子在前方打日本佬,卖命流血不晓得死了几回,跟你堂困一觉算个什么?老子不抗日打仗,你跟你堂困得安静么?你不晓得她过去是我的相好么?给她开苞的是我不是你,你他妈的占了老子堂还说我占你的良家妇女,再多嘴我一枪崩了你!”

    吴清斋瞠视着黑洞洞的枪口,不敢多嘴了,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些奇怪的呜咽声,踉踉跄跄地向门外走,过门槛时扑通一下摔倒了。

    他放下枪,歉疚地对王桂芝说:“嗨,让你跟这么个硬不起的家伙过了十几年。”

    王桂芝怔怔地看他:“你这个人呀……”

    他边脱裤子边说:“我这个人怎么了?”

    王桂芝说:“你这个人长不大,还是那副脾性。”

    他嘿嘿一笑,问:“吴清斋欺负你没有?”

    王桂芝先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说没有。

    他不太相信:“真的?”

    王桂芝说:“在几个妻妾中,他对我还是算好的。”

    陶玉林将沾有日本人血迹的衣服往地上一扔,拍着肌肉鼓凸的胸脯说:“我就不相信他有我这么好!”

    王桂芝从被窝里伸出光滑肥腴的胳膊摸他一把:“谁也没你这么好。”

    陶玉林的呼吸便如面对敌人般急促起来,迫不及待地纵上床去。

    王桂芝有些惶悚:“不……门都没关呢!”

    陶玉林急于向她显示自己的好,一翻身就覆盖了她,说:“怕什么,我有枪呢,我的枪厉害得狠!”

    已积累了相当经验的他竭尽所能,很快就将她带入了极乐境界。他的动作时缓时疾,轻重有序,既酣畅舒展,又疯狂放肆,犹如将刺刀捅进倭寇身体一样,带着一股凶狠的劲头。极为熟悉的稻草的清香从被子里弥散出来,酽酽地笼罩了陶玉林燃烧的躯体。

    快乐的潮水退落之后,稻草气息消散了,代之以常见的富家女子的脂粉味,令陶玉林惘然若失。王桂芝爬起床,慌慌张张穿衣服。他这才发现,她比十六年前发福多了,一张屁股又肥又宽。他想她现在一定很害怕,一定在盘算如何对吴家搪塞这件事。她的快乐已不像十六年前那样纯粹了。陶玉林莫名地叹口气,觉得身体很空,快乐一走,就是一片虚无了。他忽然想起遥远过去里的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不仅用身体,而且用身体之外的东西吸引他,尽管他仅仅亲过她的头发,但她对他的诱惑绵长而余味不尽,直抵心灵深处,从无这种空虚之感。女人和女人还是不一样呵。

    他惆怅起来,从头到脚都疲倦到了极点,一个呵欠打得眼前发黑。

    王桂芝俯身问:“你什么时候走?”

    他摊开手脚:“不走了,我累得要命,让吴老爷拿索子来捆我吧……”

    王桂芝惶惶地道:“我送你到房里去困吧。”说着就把他扶起来。他只好下床,拎着衣裤随她去房。她怕人窥见,没有拿灯,将他送进房之后,就蛇一样无声地溜走了。他把身子塞进冰凉的被窝里,觉得事情滑稽无聊,他打马狂奔了一百九十里,就是为了给她送这点快乐和从她这里取这点快乐吗?这可怜的快乐到处都有,花几个铜板就能买到呀!他朦朦胧胧地想着,被瞌睡掳到一个缥缈幽冥的地方去了。

    天亮时分,吴家大院里遽然迸发的哭嚎将陶玉林从沉睡中惊醒。他匆匆穿戴好,走出房一看,吴清斋吊在天井一隅的一株杨梅树上,舌子吐出来老长。出了人命,陶玉林心里有点慌,但表面上镇定沉稳。他走到围观的人群前,指着那具吊着的人体说:“他自己想不开。”

    没有人搭他的腔。

    他叫人搬来条凳子,将吴清斋从树上取下来。

    他悲天悯人地道:“人要是不想活,真是没办法。”又拍拍腰间的手枪说,“这事不能怨我,但吴家若要和我打官司,请到常德57师来找我,我要去打日本佬,在这里等不得。”

    陶玉林晓得只有开溜,他对掩面哭泣的王桂芝看了一眼——她脸上有泪吗?——就迈着极标准的军人步伐走出吴家大院,骑上了他的马。

    陶玉林没有立即回常德,而是回到了石蛙溪,进了自家的禾场,但他始终没有下马。全家人都站在阶基上看着他。家人也许正在吃早饭,两个侄子手里还端着饭碗。十六年的岁月往父母头上增添了几丝白发,给哥哥脸上画了皱纹,也慷慨地拉长了侄子的身体。家人为何都不说话呢?他觑着父亲,那张一家之长的脸严厉地板着,根本无视他这国军军官的存在。他是父亲赶出去的,此时此刻,只要父亲开口,说一句你回来了,他就会欣然下马,冰释前嫌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可父亲尊口不开,他还在为十六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他不知道,父亲也在等他开口,只要他先开口叫一声爹,一切都会改观。但这两父子因共有的倔强、固执和自尊而默然相对,谁也不甘示弱,于是那旧时的怨恨又翻上了心头,从而丧失了和解的良机。陶玉林看见了母亲眼里的泪花,母亲嘴唇在动,可她看看父亲的脸色,就没说出话来。马在他身下不安地蹶着蹄子,他不能再等了,心一硬,张嘴说:“娘,大哥,大嫂,我来看看你们……前方战事紧急,我……走了!”

    他说话时瞥见父亲那张黧黑的脸板结得如一块岩石。他有意不叫父亲,既然父亲至今不宽恕他,那么他也决不向他低头乞怜。他策马出了院门,猛抽一鞭,纵马而去。一串铿锵细碎的马蹄声和一个绝情而去的背影,是他这次回乡之行带给父亲的礼物。

    两天之后陶玉林在常德外围的鲁家河找到了余程万率领的57师残部。此时20万国军在常德外围的拉锯战中逐渐占据上风,将占据常德的日军团团围困。十二月九日,陶玉林随部队杀过沅水,收复了常德。战后,57师进行了整编,英勇善战的陶玉林被授予少校军衔和营长的官职。到职的那天夜里,陶玉林还在想他的故乡之行,他想那一趟真是不值,什么也没得到。唯一的收获是,他再也不会去想王桂芝了。

    陶玉林在自家门口昙花一现之后,成了全家人小心翼翼回避的话题。只有不懂事的禄生对戎装在身的三叔和他骑着的马念念不忘,时不时在饭桌上提起。这时候他就会遭到父母的制止,被斥责为“吃饭也塞嘴巴不住。”

    陶秉坤一连几天默不作声,内心愤懑,陶玉林之举庶几就是专程来伤害他作为父亲的尊严。而家人的顾忌,非但没有维护他,几乎就是对这种伤害的提醒,因而也增加了伤害的程度。后来吃饭时他干脆离开餐桌,蹲到门槛上去。最能体察他的心情的自然还是幺姑,她为他而忧虑不安。夜里,老两口单独相处时,幺姑歉疚地说:“秉坤,怪我没把老三教好,惹你生气。”陶秉坤叹气道:“那能怪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怨我自己当初少调教,到如今他见了当爹的马都不下。”幺姑抚着他的胸口说:“你莫怄坏了身体,随他去,只当他抱养出去了……你也要想开点,玉林百个不好千个不是,如今总算是个军官,在前方打东洋人,也算是走了正道,为国家出力了。”陶秉坤点点头,自宽自解:“也只能这样想了。”

    这日在公屋里碰见陶秉贵,陶秉坤才晓得玉林在回家的前夜又干下了荒唐事。陶秉贵先是打一拱手,脸上故作奉承:“秉坤,恭喜恭喜呀!”

    陶秉坤莫名其妙:“我何喜之有?”

    陶秉贵说:“听说玉林当了国军的连长了,这不是可喜可贺么?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十六年不鸣,一鸣就惊人呀!”

    陶秉坤淡淡一笑,嘴里没话,心里倒也有一丝丝熨贴。

    陶秉贵诡谲地一笑,话头一转:“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玉林还是那么风流。”

    陶秉坤一怔:“他又怎么了?”

    陶秉贵满脸夸张的惊异:“你不晓得吗?他那天夜里又去找他的老相好王桂芝去了,都说吴老爷上吊,是被他气的呢!”

    陶秉坤脑壳里轰的一声响:“有这种事?”

    陶秉贵说:“我亲耳听吴家守门人说的。吴家要面子,瞒得死死的。”

    陶秉坤讶然,难怪玉林回家了不敢下马,原来又做了下作事!十六年前他年轻无知不明事理,可十六年后还给他丢脸惹祸,没一点长进,这个孽子呵!陶秉坤想着想着脸就黑了。陶秉贵凑近他耳边,轻声道:“玉林屙泡屎就走了,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秉坤,当心吴家找你算帐。”

    陶秉坤瞟一眼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要算帐,到国军里找陶玉林去。”

    陶秉贵摇头晃脑:“话是这么说,可人家不找你这当爹的找谁去?吴老爷的小儿子吴兆武,如今当了乡长,只怕不肯善罢甘休!”

    陶秉坤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禁有些惶然。

    陶秉贵认为已达到了恐吓他的目的,得意地笑笑,拍拍他的肩:“秉坤,你也用不着太怕,活人还会让尿弊死?你买点礼,装个红包,让我去打点打点,疏通疏通,兴许会化干戈为玉帛。那样吴兆武既使要报复,也不会太过分的,他还得顾忌玉林那身军服呢!”

    陶秉坤当然不会拿自己的钱财去打点疏通,人活一张脸,他从不卑躬屈膝求人垂怜,何况这是被他赶出了家门的逆子惹下的事。他只是在用忙碌填满每一个农家日子的同时,惴惴不安地提防着吴家可能的报复……但是日子在一天天推移,这种报复迟迟没有到来,吴兆武果真畏惧陶玉林那身军服吗?陶秉坤根本想象不到,早在数年前吴兆武就和父亲的小妾勾搭上了,陶玉林无意中替他们清除了偷欢的障碍,一夜之间,家产和女人统统落入了吴兆武的怀抱。挤出几颗假惺惺的泪埋掉吴清斋后,吴兆武就忙于纵情欢愉,无暇他顾了。

    陶秉坤挖了十几斤冬笋,到小淹街上卖掉,背着空背篓回到石蛙溪已是薄暮时分。走到寂然峙立的双幅崖下,见前头有一妹子挑着一担柴艰难地走着。扦担深深地压进她肩膀里,高出她身子一大截的柴捆颤颤悠悠。到路窄处,妹子将担子打直,这样柴捆将她遮没了,只看见下面一双穿草鞋的脚缓慢地移动,好像那是柴捆自己长出的脚似的。他认出了她,心中有只蛰伏的虫子悄然蠕动。他加快步伐走近她,听见了她粗重的喘息。他怕惊吓了她,先咳了一声,才轻声唤:“玉香,挑柴呀?!”

    玉香停住脚,侧过身子,紧挨路墈不动:“坤叔,你上街去了?”

    他点点头:“你放下歇歇吧,看你一脸汗。”

    她顺从地放下担子,拿袖子擦脸上的汗。他看看她的脸,把目光挪开了。她的脸与他相似的特征太多,那高颧骨,尖下巴,棱角分明的腭部,还有那高挺的鼻梁,如同一个模子所铸。这种脸形使男人显得刚毅坚忍,可给一个妹子,便令人觉得冷僻,命苦,是一副所谓的“劳碌相”。在村里,她早已有了勤快老实的名声,又不爱说话,见人总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村里人都言,是陶秉乾抽鸦片抽穷了家当,也抽出了女儿这种脾性。

    陶秉坤从背篓里掏出一个纸包,展开,拈出几块芝麻糕:“给你尝尝。”

    玉香瞟他一眼,脸羞涩地一红,把手背到身后。

    他抽出她一只手,将芝麻糕放在她手心:“气什么,坤叔让你尝你就尝嘛。”

    玉香就尖起手指拈了,用门牙咬了一小块。

    一缕零乱的头发搭在她右眼上,他很想替她撩开,手动了动又忍住了,说:“柴捆大了,你一个妹子怎么挑得动呀?下次捆小点。”

    玉香嗯一声,点点头。

    他又说:“要早点回家,天黑了怕碰到野物。”

    玉香又嗯一声,点点头。

    他叹出一口气,茫然四顾,暮色愈浓,路上见不到人影,一派深冬的萧瑟寂静,只有冷冽的风在崖顶松树上发出轻微的呼呼声。他取下背篓挂在玉香肩上:“来,我帮你挑一程。”

    玉香脸又一红,摇摇头。

    他将她轻轻往旁边一拨,躬身挑起了柴担,说:“人老骨头枯,正好做工夫,我比你力气大呢!跟我走吧。”

    玉香就恭顺地跟在后边。走了十几步远,他就体会到了压在玉香身上的担子是何等沉重。玉香紧随着他,生怕被他甩掉似的,令他心里温温的,说不出的舒坦惬意。

    走了一程,玉香忽然说:“坤叔,我要出嫁了。”

    他噢了一声,均匀的步履顿慢了下来:“要出嫁了么?真快……你要嫁到哪里去?”

    玉香低声说:“炭溪。”

    他晓得那地方,从萸江往资江上游去还有五十多里,是与湘西交界处的一个小镇。“那么远呀……”他惘惘地说,“嫁到那里,就难得回娘家一次了。看过相了么?那后生家境还好吧?”

    玉香说:“看过了,他人蛮好,家里也还不错……”

    他又噢一声,说:“娘怎么办?你一走,她只一个人了。”

    玉香说:“娘跟我一起走。只是,以后怕见不到坤叔了。”

    陶秉坤手脚都软了,站住,默然片刻,才挪脚往前走,说:“见不到坤叔不要紧,只要你们娘俩到了好处,就行了。”说着他就加快了脚步,埋头一阵疾走,直到陶家院子门口,才停下来,搁下柴担。

    玉香把背篓给他,挑起柴,忽然冲他说:“坤叔,我晓得,我的命是你给的。”说完就埋头走进黑洞洞的院门里去了。

    陶秉坤惊得发了好一阵呆,才拖着沉重的腿回到家中。

    夜里他煎杷粑一样两面翻身,横竖睡不着,幺姑就说:“秉坤,哪里不舒服么?”他说没有,过好一阵,才将玉香要出嫁的事说了。幺姑就也睡不着了,爬起床点上灯,从箱子里翻出一块机织洋布来。那还是玉田在县里当秘书时给她买的,她一直留着,舍不得用。她说:“你明天把它送给玉香吧,算我们一点心意。”陶秉坤说:“你自己不留着?”幺姑说:“我人也老了,穿洋布糟塌了。再说玉香这妹子老实懂事,挺可怜的,你不是挺喜欢她么?”陶秉坤不说什么,接过布,放在床头。幺姑忽然叹气道:“唉,我要有个亲生女儿多好。”陶秉坤说:“你莫东想西想。”幺姑说:“我没东想西想。我就是想把玉香当亲生女儿待。”陶秉坤不言语了,闭眼睡觉。还是很久没有睡着,半夜翻身时,肩头碰了幺姑的脸,蹭着一片湿凉的泪水。

    第二天上午陶秉坤做工夫时心不在焉,在园子里锄草把菜也锄掉了。中午匆匆吃了饭,他就揣了那块洋布去金枝家。金枝给他筛茶,他不接,责备道:“金枝,玉香要出嫁了,你也要走了,怎不跟我招呼一声?”

    金枝说:“玉香这不告诉你了吗?”

    他说:“我昨日不碰见她,今朝还蒙在鼓里。”

    金枝说:“本来我想跟你讲,一想,又不好意思。”

    陶秉坤诧异:“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金枝瞟瞟他:“我和玉香一走,不是还是有些家产要处理吗?其实,都被秉乾败得差不多,就剩下个屋架子和几亩田了。我本想把田产便宜点卖给你,那丁字丘原来就是你家的。可陶秉贵不干,说家产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只能留给他。我奈他不何,所以不好跟你讲……”

    陶秉坤愠言:“哦,你为这点小事就不和我讲,你以为我只图你那几丘田,我陶秉坤只晓得买田置地是不是?”

    金枝被他一说,脸上反而开朗了,说:“其实,我也晓得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陶秉坤掏出一个装着两块光洋的红包,连同洋布一起递给金枝:“这布是幺姑送给玉香的。红包是我给的,你替我压在玉香的箱底吧。”

    金枝连连点头,忍不住去擦热辣的眼睛。

    陶秉坤想想又说:“你们的家产,一定要让秉贵折价给你们。分了家的,不能让他沾你孤儿寡母的便宜。他要欺负你们,来找我。”

    金枝说:“折也折不了几个钱,我们人也要走了,谁还计较这个?给了他,也要不了几年就会败光的。”

    陶秉坤问:“过门日子定了没有?”

    金枝说:“腊月初六。”

    陶秉坤掐指一算,只有十七天了,就说:“你让玉香歇几天吧,莫做工夫了。”

    金枝说:“这妹子歇不住,跟你一样呢。”

    陶秉坤默然,呷了两口茶,告辞要走。

    金枝送他出门时,忽然问:“秉坤,你认了玉香吧?”

    陶秉坤怔怔地。金枝说:“我是说你心里头已认了玉香是吧?”

    陶秉坤动了动嘴巴,不知说什么好,舌子上泌出一层苦涩的东西。

    金枝说:“我们并不希图你嘴巴上认,只要心里认了就行了。其实,你认不认我都无所谓,就这么回事。可这是玉香心里的念想。”

    陶秉坤忍不住心头一软,慌张地点一下头,转身匆匆走了。

    腊月初六,陶秉坤和幺姑都来到陶家院子送玉香过门。幺姑亲手给玉香扯面、剪发、梳巴巴髻,陶秉坤则忙着招呼来接亲的宾。玉香上轿时陶秉坤没有上前,但在那绣花轿帘放下来之前,他发现玉香特意注视着他,含了满眼的泪在微笑……他本想送轿子出双幅崖,但跨出院门就心虚气短,四肢发软走不动了,索性就坐在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那顶轿子沿着石蛙溪小下去,小下去,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三月陶秉坤在山上割牛草,玉香那令他心颤的含泪的微笑如一朵露水打湿的杜鹃花在他眼前晃动……蓦然,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右眼皮也急剧地跳动起来,“左跳财喜右跳祸”,莫非真有灾祸降临?他惶惶四顾,一阵低沉的轰鸣铺天盖地而来,在山谷里激起巨大的回应。随后,一群大鸟擦着东边的山巅掠过峡谷上空,但这群鸟不会扇翅膀,它们飞得很低,翅膀上涂着的红圈十分显眼。这是日本佬的飞机!他连忙趴在草丛中,抬头数了数,共有九架。飞机过后,陶秉坤心神不宁地挑起草下山,在小路拐弯的地方,他一个偏脚跌倒,一支杜鹃花被撞断,纷乱鲜红的花瓣洒落在地,如同斑斑的血……

    半月后,陶秉坤才知道日本飞机正是在这一刻炸死了玉香,粉碎了他心中那朵含泪的微笑。日本人之所以要轰炸那个深山里的小镇,是因为国民政府把一个兵工厂迁到了那里。陶秉坤想起那次陶秉贵收捐飞机的款子,他少给了八元钱。也许正是少了这八元钱,中国才买不起飞机,才不能把天上的日本飞机赶走,才要了玉香的命呢……这是报应呀!陶秉坤追悔莫及,怆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