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帝国宣布无条件投降的两个月前,一小股日本兵窜入了青龙镇。安华县处于雪峰山脉东北段,山多路陡,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亦无甚战略价值,所以在八年抗战期间,这是唯一一次遭受日军地面部队的侵扰。且这次侵扰,是逃窜所造成。这一小队日本兵所属的中队被中国军队围困在县境外不远的一个山谷达数月之久,在他们弹尽粮绝,就要全军覆灭之时,这十一个日本鬼子冲出了包围圈,像一群没头苍蝇一般仓惶逃窜,于这天太阳西斜时分,出现在青龙镇街头。
其时青龙镇里驻有县国民兵团的一个排,但他们从未真正与日军对垒过,又都晓得日本人快要彻底打败了,根本没有打仗的准备,每日枪都懒得背了。于是,当这十一个日本兵端着明晃晃的枪刺饿狼般冲进他们的视界时,他们除了恐惧和躲藏,就不会再干什么了。他们的行为又具有极强的传染和示范作用,在极短的时间内,青龙镇所有的店铺和民宅都关上了门,所有的人藏匿得无影无踪,一个喧闹繁华的小镇变成了一条死街。在这种情形下,本来丧魂落魄的东洋兵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起来,他们恶狠狠地踢那些紧闭的门。门踢不开,有个矮矬的士兵就想放火,但被那个叫桥本一郎的小队长制止了,因为这对他们已毫无意义,他们最紧要的是弄到果腹的食物。桥本一郎四下观看,发现了气势威严的陈家大院,这样的宅院里肯定有他们需要的东西。他正要上前敲门,只见街另一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提着一挂鲜猪肉徐徐走来。
来人正是陈梦园。陈梦园去屠户店里割肉,见人们纷纷关门躲避,都言日本兵来了,心下疑惑,便前行打探,不料竟是真的,要躲也来不及了,索性径直走过去。
陈梦园未近家门,就被日本兵呼啦一下围住了,哇哇怪叫,但大都盯着他手中的肉,眼露馋光。桥本一郎的目光在陈梦园多皱而硬朗的脸上来回扫视,用一根指头戳戳他的胸脯,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你的,不怕?”
陈梦园坦然道:“我这么大一把年纪,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桥本一郎翘起大拇指,笑道:“你的,这个,好样的!我的,想到,你家,做!”
陈梦园瞥瞥他手中的枪说:“有带着枪到别人家里做的么?”
桥本一郎便把手枪插进枪套,指着他手中的肉:“我们的,只想到你家米西米西,肉汤的,喝一点,不干别的事。行,还是不行?”
陈梦园想想,爽快地挥手道:“我中华乃礼仪之邦,各位既然眼馋我手中之肉,那么有请!”说着跨上台阶,拍响门环,半晌,见无人开门,便高声道,“刘伯莫怕,尽管开门!”
门迟迟疑疑地开了,那位年老的刘姓男佣一见主人身后的日本兵,吓得脸都白了。陈梦园将手中肉递给他,吩咐道:“快去剁碎,做一锅肉汤!”然后将日本兵请进厅落座。日本兵一进去就想翻箱倒柜找食物,又被桥本一郎制止了。日本兵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地歇息。桥本一郎哇啦哇啦和陈梦园寒暄,陈梦园紧张思考对策,胡乱地应付着。桥本一郎自觉没趣,四下巡睃,盯着中堂上的对联出神。陈梦园悄悄抽身出来,快步来到书房,从自备的药柜里拿出一包砒霜,迅速摸入厨房。刘伯正往一只木桶里舀刚做好的肉汤。陈梦园沉着地将砒霜洒进去,又拿锅铲搅了几下。刘伯吓得两条腿直抖。陈梦园盯着他:“刘伯莫怕,你只当没看见。”刘伯便急急点头:“我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一个日本兵走进来,陈梦园立即说:“汤马上好了,就来就来!”说罢让刘伯提上木桶,又拿了个汤勺和十几只碗,到厅里去。
肉汤一提进厅,立即被饥不择食的日本兵围住。刘伯战战兢兢地给他们盛汤。桥本一郎接过一碗汤,吹了吹,忽然将汤碗朝刘伯一递:“你的,米西米西!”
刘伯惊得手中的汤勺掉到了地上,接过汤碗,双手剧烈地战抖不止。桥本一郎狐疑地瞥瞥木桶,叫道:“你的,良心的,好不好?”
陈梦园忙过去,接过那碗肉汤,笑道:“他的乡下人,不懂礼性,来,我来陪你们米西米西!”说着,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又抿一口,直到把一碗汤喝尽,然后赞美一声:“好甜的汤呵!”桥本一郎冲他翘一下大拇指,不再疑心,操起碗就喝。日本兵们也争先恐后地拿碗在手,等不及用勺舀,直接就将碗伸进桶里去了。
陈梦园感到一团火在肚里燃烧起来了,他扯扯刘伯的衣袖:“刘伯,你歇着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刘伯嘴唇哆嗦着:“东家,你……”
陈梦园说:“你不用管我……”说着把他拉出厅,凑着他耳朵说:“半个时辰后,你去叫国民兵!”
刘伯噙着泪:“东家,您赶紧呕了去找郎中吧!”
陈梦园摇摇头:“日本兵会生疑的。再说,只怕也来不及了。”
陈梦园返回厅,一看,那一桶汤已被日本兵喝得差不多了,于是捋了捋飘然的白须,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进了书房。
陈梦园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砚盖磨墨。淳厚的墨香中,腹腔里的火愈烧愈烈,灼烤着他的五脏六腑,但他不觉难受,那金黄色的火焰直冲他的脑际,把他数年以来郁积的忧愁苦闷全烧光了。他感觉全身沐浴在耀眼的光华之中,身轻如羽,飘然浮升,向天穹里一片五彩祥云接近……触目之处,全是辉煌斑斓的霞光!他无比兴奋,兴致勃勃地铺开一张大宣纸,提笔蘸墨。凝思片刻,悬腕运气,笔走龙蛇:
锦衣玉食,
六十四载,
无以报国,
须发徒白;
烹汤杀寇,
涂血壮怀,
慷慨赴死,
痛哉快哉!
写罢掷笔于桌,情不自禁大声吟诵。蓦然,胸腹内火焰猛烈到极点,一股热腥之物往上一涌堵塞在喉。他忍不住猛地打个喷嚏,一口鲜血便迸溅出来,落到宣纸上,斑斓触目。这时,背后有响动,他回头一看,桥本一郎斜靠在门边,一只手捂着腹部,一只手举着手枪,痉挛的脸狰狞无比:“你,你的大大的坏……”桥本一郎欲扣扳机,但他的身体先倒了下来,在地上弯曲成一只虾子样,污血从他的鼻子、嘴巴里流了出来。陈梦园爆发出一阵酣畅的大笑,突然,笑声戛然而止,他颓然坐到椅子上,脑袋往桌子上一歪,闭上了眼睛。
半个时辰后,刘伯领着十几位国民兵紧张地摸进死寂无声的陈家大院。只见日本兵横七竖八地倒在厅里,个个是七窍流血。他们来到书房,将门口的桥本一郎拖开,小心翼翼地走到陈梦园面前。只见他侧伏在桌上,脸上浮着安详的笑容,嘴角鲜红的血与他雪白的须发色彩对比十分强烈,看上去惊心动魄。刘伯轻声唤一声:“东家呀!”他没有动静。刘伯便扑通跪了下来,接着所有进屋的人都跪了下来,低垂下他们的头颅……
陶玉田去小淹福音堂作礼拜,从一张三天前出版的《安华民报》上获悉了陈梦园舍身御敌的消息,并读到了重新担任县议长的蔡如廉代表各界在公葬陈梦园时所致的悼辞。蔡如廉在悼辞中不仅对这位前县议长以身报国的悲壮之举褒奖有加,还称颂了他高尚的人品,并特别提到他多年来筹资办学,替安华县造就了不少有用之材。这使陶玉田回忆起多年前在萸江中学就读时,陈梦园指导他习字的情景,不由暗自唏嘘。陶玉田将这张报纸带回家给父亲看。陶秉坤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报纸上陈梦园的遗像,坐在门槛上半天没有言语,后来才颤颤地说:“陈先生这号好人,一万个人里头也难找出一个呵!玉田,我们要祭祭他,给他烧点纸。”
陶玉田说:“爹,已经出殡了呢。”
陶秉坤说:“‘五七’不是还没过么?出‘五七’时我们去,免得他在地下冷清。”
于是在陈梦园殁去的第三十五天,陶秉坤和陶玉田父子俩携带着香烛、纸钱、米酒、糕点等祭祀物品,来到了青龙镇,来到陈梦园的坟前。坟土很新,散发着清爽的土腥气。墓碑有一人多高,碑上刻有一联:“尽忠报国,万古流芳”,碑下端用简练的碑文记述了陈梦园生命最后时刻的英勇之举。碑前插有很多香烛,到处是燃纸的灰烬,看样子有不少人来祭祀过。父子俩点香、燃烛、烧纸钱,摆上糕点,把米酒绕坟洒了一圈,然后跪下叩了一个头。陶秉坤眯起眼睛默默念叨:“陈先生九泉之下你还好吧?你是好人,我陶秉坤不会忘记你。有一天我也会到你那里来的,以后你在那边出远门,我会来帮你挑脚……安息吧陈先生。”叩拜完,两人又捧了两把黄土拍在坟头上。
祭祀完毕,正要下山,一行人从山下上来,把窄窄的路堵住了。打头的穿白府绸衫子的人正是蔡如廉。陶玉田便唤一声:“蔡议长!”蔡如廉抬头,见是他,很高兴地过来与他行握手礼:“是你呀玉田,一晃又是好多年不见了!你也是来祭陈先生么?”陶玉田点头,把父亲介绍给他,他便又与陶秉坤握手:“老人家身体很健朗呀!好好、好!”陶秉坤还在想着与陈梦园交往的情景,很茫然地点了点头。
蔡如廉让陶玉田在一旁等等他,就去祭祀去了。一群人在蔡如廉带领下,毕恭毕敬地鞠躬,念了一篇祭文,然后也是上香烧纸。蔡如廉忙完,让那些随从先下山,然后将陶玉田拉到一旁说话:“玉田,你见老了呢!”
陶玉田说:“都不惑之年了,还能不老!我们种田的,不能跟议长您比,我看您显得比我要年轻五岁。”
蔡如廉红润的脸上就浮起一些笑容,但目光往旁边一瞟,马上将那笑容收敛了,指着一个荒草萋萋、坍塌半边的坟头说:“玉田,你晓得这是谁的坟吗?”
陶玉田摇摇头,但立即就意识到了,惊愕地张大了嘴。他脑壳里嗡嗡作响,半天才喏喏道:“秀英的坟,不该这么寒酸,该修一修。”
蔡如廉说:“她姓共,谁敢找这个麻烦?反正,她人也死了,这对她也无甚意义,人死万事空呵……”
两人默立了一会,便往山下走。陶秉坤还在陈梦园坟前发呆,玉田招呼他一声,他便默默地跟在后面。到了陈家大院门外,蔡如廉说:“玉田,你们歇一夜再回去吧?”
陶玉田说:“不了,田里工夫正忙,我爹急于赶回去的。”
蔡如廉忽然想到什么,说:“玉田,你就甘于种田?你一笔好字可惜了呢,要不要我帮你到萸江找件事作?”
陶玉田说:“如今兵荒马乱的,我还没那么想。反正,干什么也是一辈子。”
蔡如廉说:“正因为只有一个一辈子,才要过得好一些。”
陶玉田就问:“萸江有福音堂么?”
蔡如廉反问:“你信基督教了?”
陶玉田微笑道:“上帝与我同在。”
蔡如廉说:“上帝并不能让你过好日子,还是到萸江去吧。”
陶玉田说:“上帝让人弃恶从善,得到心灵安宁,安宁就是好日子。议长的好意我心领了,以后再说吧。”
风车像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哑口无言地站在晒簟里,被明净的秋阳拓出一个水渍般的阴影。陶秉坤戴顶破斗笠,手操木搭,将晒干的毛谷搭拢,再撮进箩筐里。这年稻穗吐花时正好遇上了一场大风雨,影响了收成,比往年少收了两担毛谷,毛谷里瘪壳也比往年多。陶秉坤因此也没有什么秋收的喜悦,眉头蹙得很紧。他往手心吐口口水,抓起箩筐,想将那大半箩毛谷举到齐肩高的风车上去,但举到一半,力不从心,一屁股坐到晒簟里。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他真的老了吗?他爬起来,无奈地拍拍屁股上沾的谷粒。结实如牛的福生甩动宽厚的大脚板走过来,轻而易举地将那箩毛谷倒进了风车斗里。他不无嫉妒地瞟瞟福生那墩墩实实的身体,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老了。大孙子都十八岁了呢,还能不老?他悄然叹口气,摇动风车。摇把吱吱呀呀响得伤感,他感到,风车把禾叶与空谷壳吹走的同时,也把自己的日子纷纷扬扬地吹走了。
车完一箩谷,福生说:“公公,让我来,你歇口气去吧。”福生老实、勤快、孝顺,只读了两年书,从小跟他做工夫,在不知不觉就长大了的同时,也不知不觉成了种田的一把好手,这使陶秉坤感到欣慰。村里人常讥笑福生走路的姿势都跟公公学,陶秉坤却不无自负地认为,他要真把公公学会了,这一辈子就衣食不愁,发家有望。陶秉坤走上阶基,在堂屋门槛上坐下来。幺姑立即筛来一碗凉茶,又递过手巾给他揩汗,说:“秉坤,你记得大后天是什么日子吗?”
陶秉坤摇摇头。
幺姑说:“你呀,记性打蚊子去了,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
陶秉坤淡淡地说:“生日有什么好记的。”
幺姑说:“今年,我要给你摆酒祝寿。”
陶秉坤摇头:“我从来都不做生日,省几个钱吧。”
幺姑说:“正是你从来都不做生日,我才要给你做呢。再说你今年满五十九,虚六十,男做虚女做实,是做满花甲的大寿!再穷,我也得给你庆贺庆贺!”
陶秉坤眯起双眼,觑着远处的七星岩,只见那七颗星状的圆点晦黯难辨,叹气道:“有什么庆贺的,人满花甲,还是这点田土,还是这紧紧巴巴的日子;老大读了书无处用,老二快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老三呢,败坏门风,有家不回……”
幺姑安慰道:“儿子们的事,都不能怪你,他们的福,只有自己修得来。你为这个家尽力了,好多人家还不如我们呢!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儿孙满堂,也该知足了。摆酒做寿的事,你莫操心,有我来调摆。”
陶秉坤说:“你一定要做?”
幺姑点头,说:“这回不做,只怕以后我没机会给你做了。”
陶秉坤听出了她话里的异常,忙问:“为什么?”
幺姑抚抚头上的发丝:“算命先生说,我只有一年阳寿了。”
陶秉坤说:“胡扯!他肯定是嫌你钱给少了,才咒你的。”
幺姑说:“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算命先生的话随他去。可前几天我几次梦见我娘呢,她穿一身白衣白裤向我招手,要我去给她打伴。”
陶秉坤不高兴了,嗔道:“梦见你妈,那是你想她的缘故,要死,你也得死在我后头!要给我做寿就做吧,也好,冲冲晦气。只是莫太花费了,都是几个血汗钱,不易。”
幺姑就欣喜地应一声,颠着小步张罗去了。
歇息片刻,陶秉坤把禾场里的事交给福生去做,自己踅进了牛角冲。脱去谷粒的稻草把子像一群嬉戏的孩童站在自家的几丘小田里,它们都是要晒干了挑回去垫牛栏的。玉山在冲里翻薯藤,他想去帮帮他,用掉天黑之前这一段时间。到了红薯地里,只见一大片薯藤如同黄花闺女的辫子一样梳理得顺顺溜溜,翻过来的薯叶背面泛着浅浅的白,藤上的细根晒得卷缩了起来。却没见到玉山的人影。他感到奇怪,四周望望,风止树静,山谷寂然。他弯下腰来翻薯藤,红薯还要过个把月才能收挖,眼下正是它长个的时候,若不将藤翻卷过来,它的养分会用到长藤蔓上去了。藤下的土垄已有坼缝,能看见里头白白胖胖的薯块。翻了一阵,起风了,风穿过玉米林,带过来一丝略带点酒味的五谷成熟的气息,还有轻微的喀吱喀吱的声音。他循声寻去,瞥见了坡上的人字棚。谁在里头呢?他背向山坡,弯腰干活,那喀吱声隐伏下去,没有了,但出现了玉米杆被碰撞的声音。他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只见一个女人背着背篓从棚里出来。他立即认出她是玉财堂菊花。菊花边走边摘了几个大玉米棒扔进了她的背篓里,他气得鼻子里一哼,显然,她这样做是经过了默许的,也许这是交换的条件之一。棚子内接着出来一个男人,他装着没看见,埋头干活,他的老脸皮一阵发烧。他没料到,一贯老实木讷的玉山也会干出这种事。他狠狠地抽动藤叶,不意将几根薯藤扯断了。
“爹,你来了?”玉山站到他身边,声音居然不慌不忙。父子俩埋头一阵猛干,都不言不语,好像憋着一股劲。陶秉坤渐渐有点顶不住了,扭头瞟瞟满头大汗的儿子,心中的羞恼不觉平息下来,代之以深深的怜悯。老二命运多舛,吃苦太多,可他最顾家,在外面赚几个铜板,回来就如数交他。他正值壮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让他如何熬得住?儿子打单身,当爹的没尽到责任呢。
陶秉坤心里平和了,边翻薯藤边说:“玉山,我跟你娘商量过好多次了,还是要帮你讨个堂。”陶玉山头也不抬:“爹,我命里注定没有,我不要。事不过三。为讨堂我已受尽了气。”陶秉坤说:“爹晓得你是个老实人。”玉山说:“我就是吃了老实的亏。”陶秉坤说:“就是吃亏,也还是当老实人好,欺负人的人,最终要遭报应。玉山,为人还是不要让人说你的是非戳你的背。”玉山说:“你是怕有辱门风,丢你的脸。”玉山的口气令陶秉坤一怔,正色道:“我这老脸要什么紧,做人就要有人样子,该老实时就要老实,不能为图一时快活,就欺负人。”玉山直起腰,梗着颈根直通通地道:“爹,你怎么晓得我欺负了人呢?就是欺负了,又有什么奇怪的?只许别人欺负我,就不许我欺负别人么?!”
三天后幺姑摆了四桌酒席,给陶秉坤做六十大寿。来的除了秋莲娘家亲戚外,还请了村里各户的家长,当然还有陶秉贵一家,这是唯一的一个近亲了。人们轮番向陶秉坤敬酒,说着恭喜寿星的吉利话,气氛十分热烈。酒席散后,幺姑在堂屋桌上点亮大红蜡烛,摆上寿果,让陶秉坤坐在屋当中,接受儿孙们的叩拜。每个叩头的晚辈,都得到了五角钱赏赐。但这一切并不使陶秉坤感到快活,脸上维持着礼节性的微笑,内心却是一片惘然。
忙到深夜,他懒懒地上了床,打开窗,凝望着峡谷上空那一弯残缺不全的月亮。
幺姑说:“秉坤,人们都说,这是自二叔公去世以后,做得最热闹的一个六十大寿呢!”
陶秉坤嗯一声,凉凉的夜风拂到了脸上。
幺姑吁一口气:“总算,了结我一门心思。秉坤,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些不快活,我晓得,寿虽祝得好,可美中不足的是缺一个人,缺玉林……”
陶秉坤否认道:“我根本没想到他。”
幺姑问:“那你想什么?”
陶秉坤关上窗,颓然倒在枕头上:“我就想到,我老了。”
这年花朝节前夕,陶秉坤意外地收到陶玉林来信。信是小淹邮政所的邮差托人带来的。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孽子到底没有拗过他,向他低头啦!长方形的牛皮纸信封,“陶秉坤大人台鉴”几个字格外醒目,字有点草,他想玉林在写到父亲的名字时肯定有些慌张。父亲在儿子面前永远是具有威严的意味的,即使只是一个名字。全家人都聚集拢来了,都眼巴巴地盯着那信,他却有意地迟迟不肯拆它,他在玩味它的同时做出不屑的神情。
玉田说:“爹,你快拆开看看吧!”
他头一扭:“要拆你拆吧,哼,出去十几二十年,才晓得写封信回来!”
玉田就迫不及待地撕开信皮。一帧照片从里头掉了出来,玉田捡起瞟一眼,叫道:“爹,娘,三弟成亲了!”
除了陶秉坤,全家人的脑袋都嗖地凑到一块去了。幺姑拿过相片,边看边抹眼泪,又哭又笑,看了一阵才递给陶秉坤。照片上,陶玉林穿着笔挺的军服与一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子并肩站着,脸上笑得十分得意。陶秉坤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孽子很有几分英俊威武,与这位漂亮的女子十分般配。他刚看两眼,相片又被幺姑拿过去了。这时玉田掏出了信笺,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原来信不是单独写给父亲的,而是写给全家的,一开头就把所有人都称呼到了。陶秉坤就想:这孽子还不是那么服气呢,拉不下面子呢。信是以陶玉林和他的新婚妻子钱丽娜两人的名义写的,向家人问过好后,告之他们是春节结的婚,现在住在汉口,因陶玉林的部队驻扎在那里,玉林如今是国军的少校营长,由于军务繁忙,无暇回家探望家人,以后尚有空闲,定偕太太回乡省亲。信里并没有特别写给父亲的话,不过,他还是不敢忘记这个家,如今成了亲,也算他修成了正果,但愿这位叫钱丽娜的洋派太太能管束住他。陶秉坤心里渐次开朗,堵塞在内心深处多年的块垒似乎在慢慢化开。
玉林伉俪的来信一连几天都是全家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幺姑和秋莲几乎每日都要对玉林堂的五官、旗袍和高跟鞋热烈地讨论一番。幺姑还禁不住猜测,这位三媳妇的肚子不知鼓起来没有?那帧照片周游于各位家庭成员之手,带来了微妙的心理冲击,这种冲击甚至没有放过全家辈份和年龄都最小的陶禄生。
陶禄生迷上了照片,确切地说是迷上了照片上的背景。背景显然是画的,是流向天际的长江以及江边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他几次揣了照片,上山放牛时躲在树丛中悄悄欣赏。他还将从信上三叔的地址熟记于心,开始他并没想到它有何具体用途,只是让他的梦想有个落脚的地方,待他的企图渐渐成熟之后,他才明白它的重要性。到了五月山溪涨水之际,他心中的渴望也高涨得溢出了他的嘴。他果断地找到父亲:“爹,我要读书!”
陶玉田惊讶片刻,并没真正听懂他要读书的含意,不经意地把他推诿给陶秉坤:“找你公公去。”
陶秉坤自然不答应:“你不是读完了小学么?”
陶禄生说:“我还要读中学。”
陶秉坤说:“你都快十七了,快要讨堂了,还读什么鬼书!再说你读了中学又有什么用,又不考秀才,像你爹,读了中学也还是作田,脱裤子打屁,多此一举!”
陶禄生说:“反正,我不愿意在这山沟沟里窝一辈子,捏一辈子锄头把!”
陶禄生的口气与年少时的陶玉林如出一辙,这使陶秉坤吃了一惊,稍一回想,发觉他们禀性上确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敢想敢做之人,于是警觉地问:“你想要干什么?”
陶禄生就聪明地不作声了,绝对不能让祖父知道,一知道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陶禄生把一张纸条压在堂屋的桌上,背起一个包袱悄悄离开了家。天亮后陶玉田发现了那纸条,上面写着:“爹,我到三叔那里去了。”
陶玉田拔腿就往小淹追。去汉口,肯定要去小淹搭船。他赶到资江边,离小淹码头还有三里地的地方,只见发了大水的江面上漂来一张大木排,陶禄生正站在排上向他招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