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三十四章
    陶禄生跟县里表了态:如果说服不了祖父入社,请县委撤他的职!

    他先找姚乡长和陶玉财了解情况,然后带着这两人直奔家门。

    陶秉坤正在阶基上破篾织箢箕,见久不回家的孙子不期而至,且带了乡、村两级的干部,心里便已明白几分,不露声色地吩咐秋莲煎荷包蛋炒花生瓜子待。陶禄生想起五年前要祖父退掉新置田产的事,心想这一次不能搞先发制人,得注意方式方法,祖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于是他先问候了祖父和母亲一番,拉了一阵家常,还特地向姚乡长称赞了祖父的作田手艺和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硬朗身体,他说:“哪个见了公公,都讲只看得五十几呐,说他已是古稀之年,嘿嘿,鬼都不信!”姚乡长配合得很好,啧啧称道,还伸出手亲切地拍陶秉坤的肩膀。陶秉坤不作声,只是抽他的烟,即使心里受用也只淡淡地一笑。他过的桥都比你走的路多呢,翘尾巴就晓得你拉什么屎,爱扯闲话你就扯个饱吧。

    秋莲把煎得金黄喷香的荷包蛋端上来了,每人两个。荷包蛋的香味使得气氛愈发融洽了。陶禄生见时机已到,将母亲和在家的嫂子都叫到堂屋里,然后驾轻就熟地讲起农业合作化的必要性和伟大意义,苏联的集体农庄是如何富裕,邻县、邻乡的农户是如何积极加入农业社,等等等等。陶秉坤听着听着眼皮往下坠,诸如此类的话他已听说过几次了,一点也不新鲜,那些伟大的道理和深奥的意义在他看来与他毫无关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感到惊奇的是,禄生的嘴巴操得如此灵巧了,每次见他,总有一些新词儿从他嘴里蹦出来,就像吐瓜子壳一样毫不费劲。他往竹烟锅里装过两次烟了,陶禄生还在侃侃而谈,他开始不耐烦了,在地上磕磕烟灰:“好了,不用炒现饭了。”

    姚乡长惊喜地望着他:“您老的意思……?”

    “入社不是要自愿么?”陶秉坤问。

    “是呀,我们不搞强迫命令。”姚乡长连连点头。

    “那我不入。”陶秉坤梗着颈子说。

    “你……!”陶禄生脸一白,马上又红了,气忿地说,“公公,刚才我都白讲了?!”

    “我又没请你讲,”陶秉坤挥舞竹烟竿,“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眼红我几块土几丘田?归了公,你们就舒服了!”

    姚乡长连忙解释:“不是归公,入初级社,你的山、田、土、耕牛还有农具都折价作为股金,年终按劳动日和股金比例分红。”

    “我晓得,你们不是把这叫半社会主义吗?”陶秉坤说,“入了初级社,你们就要搞成高级社的,我清白得很。小淹不是有个高级社么,田土全充了公,就是全社会主义了。”

    陶禄生说:“公公,社会主义是大潮流,你要阻挡这个大潮流,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你想想,土改那年我不把你买进的田处理,后果会怎样?”

    陶秉坤愀然作色:“再坏的结果我也不怕!我挡哪个路了?耕者有其田,不是你们共产党喊出来的么?土改分了田,是好事,可是才过几年你们又收去充公,不讲信用嘛!何况我的山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的田是自己开出来的,你们有什么道理收我的田充公?这不是打抢吗?”

    “公公,你越讲越不像话了!”陶禄生猛地站起大喝一声。

    陶秉坤黑着脸不吱声。姚乡长和陶玉财面面相觑,夹在祖孙间很尴尬,就告辞先走了。

    外人一走,祖孙俩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傲然对峙,不过他们没有斗嘴,他们斗的是内在的怒气。他们互不搭理,将面颊绷紧。俩人都有满腹恼怒,陶秉坤恼的是孙子老跟他的田产过不去,要逼他入社交田,刨掉他赖以生存的根基;陶禄生则怒的是祖父顽固落后,并且在外人面前扫了他的面子,传出去将给他的政治前途造成不好的影响。

    沉默一会,陶禄生想到了一招,绵中有刚地道:“公公,你硬要顽固不化,就只好分家了。二叔、我娘和我哥都是要入社的,到时候只好把你一个人留在社外当落后分子。”

    “分不分家,还轮不到你说话!在这屋里,你算老几?”陶秉坤呲牙咧嘴,“在外面,你管别人;进了这个门,你就得服我管。莫说你只是个副区长,你就是县太爷、湖南巡抚、吏部尚书,也比我小两辈,也得叫我公公!”

    陶禄生说:“如今是新社会,封建礼教的那一套,不灵了!我是区长,是国家干部,你就得听我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想不分家,就得入社!”

    陶秉坤气得眼睛一鼓,举起手中竹烟竿要打,被福生堂二姣拦住。

    秋莲跺一脚:“禄生,你怎么跟公公讲话?快跟公公赔不是!”

    陶禄生却盯着祖父说:“公公,你打的不是孙子,是国家干部,打了是要犯法的!”

    陶秉坤手在空中颤抖了半天,把烟竿摔在地上:“真,真是翻天了!”

    “公公,不是我翻天了,而是你翻天了呢,”陶禄生机敏地接过祖父的话头,“你想想,毛主席是什么人?毛主席是中央的主席,那就是等于过去的天子、皇上,跟康熙、乾隆皇帝一样呢!走合作化的道路,是毛主席号召的,你反对入社,不就是翻天造反吗?这在封建朝代,叫犯上作乱,是要杀头的呢!”

    陶秉坤哑口无言一时竟被慑服,人是懵懵懂懂的了。

    “其实,潮流你是挡不住的,迟早要入社,迟入不如早入。在共产党手里,还没有干不成的事。你硬顶着不入,你晓得会有什么后果吗?”陶禄生坐到祖父跟前,轻言细语。

    “什么后果?”陶秉坤眼神直直的。

    “一个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摘去我的乌纱帽。因为我已在县委面前立了军令状,没能动员你入社,就撤我的职。不撤我的职,我也没脸当区长了,自己家人都领导不了,还去管别人?上次为你的事我已降了一级了,如今想起来都觉得丑呢!你不是想我有出息,光耀门庭么?不是我不出息,是你扯后腿不让我出息嘛!讲大道理,你听不进;我这些实在话,你该仔细想想,否则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你的后人,你的骨血!”陶禄生痛心疾首,越说越动情,把自己都感动了,眼睛红红的。

    陶秉坤由懵懂而恍惚,由恍惚而茫然,愁云浮上他的面孔。他抓起烟竿,装烟点燃,埋头猛吸。后来,他把一口烟从肺腑深处吐出:“唉——”

    这一声叹息是陶秉坤妥协的先兆,但陶禄生没有听懂。他把陶玉山拉到一旁,掏出身上仅有的三块钱塞到他手中:“二叔,你缺钱用,拿去花吧。不过你一定要帮我忙,公公不肯入社,就由你出面报名,先瞒着他,报了再说。”

    陶玉山满口答应,但不好意思收那钱,推了几下,还是收下了。

    时间已是正午,一轮秋阳悬挂在峡谷上空那块不大的蓝天上。陶禄生没心思吃午饭,出了门匆匆去找姚乡长和陶玉财。来到下湾公屋前,就闻到了炖狗肉的香味。他进公屋一看,姚乡长坐在桌前,陶玉财正帮着盛狗肉,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

    “禄生呵,正要去叫你呢,你的口福不小呀!”陶玉财把他拉到桌前坐下。

    陶禄生有些不自在,严肃地道:“玉财叔,在这种时候吃吃喝喝不太好呵,群众见了可能有误会,怕村干部把家当吃光,就不入社了的!”

    陶玉财说:“没事,这是去年村里剩的一笔尾子钱不好处理,就买了一腿狗肉熏在这里,招待上级干部,应当的嘛。”

    陶禄生说:“群众最恨干部多吃多占,以后要注意点。”

    “以后一定注意,嗯,要吃干脆到我家去吃。”

    陶玉财又拿出一壶米酒来斟。陶禄生坚决不喝。姚乡长已倒了一碗,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见副区长不喝,他也不喝了。

    陶禄生郑重地说:“姚乡长,玉财叔,建社动员大会,一定要周密部署,考虑全面,千万塌不得场!倘若煮成夹生饭,再做工作,就困难多了。第一气氛一定要搞得很热烈,使人一进会场情绪就上来,就情不自禁地想积极一回;第二一定要准备几个积极分子作榜样,带头报名,可以给一点物资奖励,嗯,还可戴大红花……第三嘛,不管他愿不愿入社,都要参加开会。可以学学别人,用‘一棍赶’的方法,让基干民兵背着枪一家一家地赶。当然以说服为主,这里的‘赶’只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对于那些举棋未定,还有那些死心单干的群众,赶一赶都是有好处的。说而不服,那就只好赶了。不是赶他们给地主当苦工,也不是赶他们给国民党当兵,而是赶他们进入社会主义,是大好事嘛。当然,我们要赶得艺术一点。”

    姚乡长含着一口肉点头:“区长到底是区长,有水平、有水平!”

    陶禄生目光朝陶玉财扫过去:“根据我在青龙镇办社的经验,阶级敌人在这时候是会蠢蠢欲动伺机破坏的。我公公居然敢发共产党的牢骚,是不是受了阶级敌人的挑唆?”

    陶玉财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对了,我几次看见地主分子陶玉贤叽叽咕咕跟坤伯讲话呢,我一过去,他就赶紧闭嘴巴了。”

    “那好,我们就跟搞土改一样,以批斗阶级敌人来为农业合作化开路。”陶禄生兴奋得把手中的碗当作酒杯高高举了起来。

    两天之后,石蛙溪建社动员大会在陶禄生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天刚蒙蒙亮就从庄坪调来了一个基干民兵排,他们分作两拨,一拨在溪头,一拨去溪尾,挨家挨户敲门通知开门,将所有成年人一个不漏地往石蛙溪中部的陶家湾赶。民兵们背着枪,刺刀寒光闪闪,吆喝声被冷冽的晨风传播得很远,远远近近的狗被惊醒,狺狺吠叫遥相呼应。人们见了这异乎寻常的阵势,就受了无以名状的威慑,感到事关重大,便纷纷出门往指定地点而去。许多人甚至非常兴奋,觉得有稀奇事发生。一夜之间,路旁的墙头上、树干上、屋柱上和稍微平展一些的岩石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口号。双幅崖的悬崖上也贴了一个大横幅,人们仰望崖壁咋舌不已,这是谁贴上去的?真不怕死!这农业社只怕是不入不行哩。待走进下湾公屋前的会场,人们眼睛顿时就亮了:好大一座彩门,足有三丈宽,两丈高!彩门上绑满青翠欲滴松香四溢的松枝,门顶四面小红旗迎风飘展,一幅红底黑字的大对联,写着:新中国前程似锦,农业社万古长青。进了这座彩门,人们就感到自己的血热了起来,就感到今天的会不能不来。他们凝望台上悬挂的毛泽东主席的画像,打量画像下正襟危坐的政府干部,再端详一下分列两侧的武装民兵,神圣庄严之感油然而生。虽然他们年年岁岁脸朝黄土背朝天,一手老茧两腿泥,虽然他们很少晓得山另一边发生的事,可是国家大事原来也是和他们紧紧连在一起的呀!这不,他们住得再偏僻、再分散,国家也没忘了他们,把他们叫到一起来了!

    陶禄生端坐在台中央,兴奋地环视台下。石蛙溪总人口不到三百,会场里约摸已有近两百人。石蛙溪除了两户倒插门外,都是陶家的传人,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关系,觑着那些或生或熟的面孔,陶禄生暗自感叹,除了少数祖父那样的倔黄牯、绵绞藤之外,父老乡亲其实是很听话的呢,他们的憨厚、纯朴、恭顺,才是我们搞社会主义的最重要的基础。祖父一清早就没了踪影,一躲了之,这他早已料到。祖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正好让二叔作家里的全权代表,将生米煮成熟饭。他反复往台下睃了几遍,见到了母亲、二叔还有福生两口子,就是没有祖父。他心里安稳了,感到已胜券在握,便欣慰地与姚乡长交换了一下眼色,示意陶玉财按预定程序开始开会。

    开始是陶禄生讲话。他先是代表政府向乡亲们表示了亲切问候,然后,使用简捷、短促的句子和形象、生动的比喻,谈起办农业社的由来和必要性。“譬如砍倒一根树,一个人扛不动,两个人抬;两个人也抬不动,怎么办?那就只好四个人抬了。可一户人家哪来四个劳动力呢?但是农业社就有,别说四个,四十个都有!人多力量大,什么困难都不怕,还怕生活不变好?包你天天笑哈哈!”陶禄生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台下的人都听得伸直了颈根。他恰到好处地引了一些成功的农业社的例子,后来觉得那些例子比较遥远,与石蛙溪没有多少可比性,便不露痕迹地虚构了一个:“大家晓得青龙山吧?青龙山里有个枫树坪,自然条件跟我们石蛙溪差不多,人均只有三分田,还尽是冷浸滂眼鸭屎泥,产的几粒瘪谷子还不够喂鸡。可成立农业社后,由于政府给予贷款、良种和技术各方面的支持,也由于他们自己争气,只一年,碗里那黑糊糊的薯米饭就变成了香喷喷白晶晶的大米饭呢!”台下立时一片啧啧声,人们翕动嘴唇,仿佛尝到了大米饭的味道。陶禄生走到台前,左手叉腰,右手有力地挥动:“乡亲们,我是石蛙溪出去的干部,我当然要为家乡的富裕着想,你们人人住瓦房,餐餐吃白米,年年穿新衣,我才喜欢呢!可是这些,只有办农业社才能实现!大搞农业合作化,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指出来的光明大道!”他朝毛主席像一指,侧着身子继续说,“除了这条路,我们没有其他路可走,搞单干是死路一条!单干了这么多年,除了少数地主富农,谁富了?我相信,大家是愿意跟着毛主席走的,当然,也有人还有些疑虑,这不足为怪。甚至还有人讲怪话,像我公公就是。可他为什么糊涂?因为受了阶级敌人的影响嘛,地主分子挑唆的结果嘛!在这里我要提醒大家,不要上阶级敌人的当,不要跟政府唱对台戏,要分清阶级路线,站稳阶级立场,否则,就有蜕化变质为反革命分子的危险!下面,把地主分子陶玉贤押上台来!”

    被剥去上衣的陶玉贤让民兵牵上台,拴在台柱上,瘦骨嶙峋的身子瑟瑟发抖。

    陶玉财抓了一把脱叶的细竹枝在手里,喝道:“陶玉贤,你不老实就请你吃楠竹桠炒肉!”

    “我老实、我老实!”陶玉贤点头不止。

    “那你交待,为什么讲共产党的坏话?”陶玉财指着他的脸。

    “我、我没有呵……”陶玉贤哀声道。

    “你还不承认!”陶玉财倏地将楠竹枝向他赤裸的背抽去。

    陶玉贤啊呀一声叫,背上立即现出数道细细的红痕。

    陶玉财还要抽,陶禄生拦住了,厉声道;“陶玉贤,你坦白,是不是唆使我公公讲怪话,说共产党搞合作化是收田充公,是打抢?!”

    “我、我说、说了,”陶玉贤骇得一脸苍白,吞吞吐吐,“可我、不是这么说的呵!”

    “你还不老实!”陶玉财蓦地举起竹枝。

    陶秉坤突然从人群中钻出来,攀上台,拦住陶玉财:“慢点!好汉做事好汉当,那话是我讲的,要处罚就处罚我!”

    陶禄生见状心中一惊,弄不好祖父就将大会搅个一塌胡涂!他赶紧过去说:“公公,我们都晓得你说的不是心里话,你是被陶玉贤当枪使了,他都承认了呢!不是他挑唆,你怎么会反对农业社呢?”

    “谁说我反对农业社了?”陶秉坤胀红了一张老脸,瞪眼道,“你不早讲,搞农业社是毛主席号召的?我会反对毛主席吗?”

    “那您来……?”陶禄生对祖父的突然转变摸不着头脑。

    “我来报名加入农业社的。”陶秉坤说。

    陶禄生喜出望外,正儿巴经和祖父行了个握手礼。姚乡长则笑得脸一短,走到台前发号召:“大家欢迎!”于是台上台下噼哩叭啦掌声响成一片。陶秉坤这样的大户都入社了,那还有什么犹豫的呢?台下的人纷纷挤上台来,争先恐后地报名。陶玉财赶紧叫人登记。台上摩肩擦踵,挤作一团,你喊我叫,煞是热闹,倒把地主分子陶玉贤晾在了一边。

    陶秉坤登记完后,央求姚乡长放了陶玉贤,然后将陶玉贤拉到僻静处,满面歉疚地道:“贤侄,是我牵累你了。”陶玉贤叹气道:“不怪你,我是个出气筒的命。”说完立即胆颤心惊地四下觊觎,见无人注意,才收起惊惶之色。

    石蛙溪所有的农户都报名入社,陶禄生大功告成。至于田土农具的作价和管理机构的设置等具体事情,他就用不着去管了。他花了一天时间对石蛙溪建社经过进行了总结,写成了汇报材料,题目为《以阶级斗争促进农业合作化》,回青龙镇路过小淹时,他把它直接寄给了县委书记严子刚。

    踌躇满志地离开石蛙溪之前,陶禄生买了一张毛主席的标准像和一幅“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对联,覆盖在堂屋里那幅“天地君师亲”的中堂上。神龛里列祖列宗的牌位和赵公元帅的雕像他没有去动,他想这还得有个过程。这天傍晚他发现祖父站在土地庙前发呆,便知道祖父心里对自己的土地还是割舍不下。不过祖父没有叩头,也没有烧香,这可是破天荒的事,也许祖父晓得土地佬儿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罢。

    陶禄生调小淹镇任镇长。镇长比副区长实权大,且恢复了原来的职级,陶禄生感到满意。美中不足的是李世杰如影随形,也调小淹,当了镇党委书记,这意味着他仍将受到掣肘,仍须处处小心在意。所以举家迁往小淹镇时,他的喜悦就像一朵偶尔掠过蓝天的白云,在脸上浮现了片刻就消逝不见了。

    陶禄生上任处理的第一件公务,就是接待蔡如廉。这日早晨他在办公桌前坐定,蔡如廉领着一帮人敲锣打鼓挥舞三角小旗涌进了院门,前头两个店员抬着一个巨大的红喜字。陶禄生赶紧出门相迎。蔡如廉身穿白府绸衬衫,先鞠个躬,接着便与陶禄生热烈握手,朗声道:“陶镇长,我的裕华商行和祥云布庄,实行公私合营了,我和职员们特意前来向政府报喜!”陶禄生对他们响应政府的号召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举动表示衷心祝贺,给予热情鼓励。蔡如廉随即提出,请镇领导为改名后的商行和布庄挂牌,陶禄生满口答应。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有一个不该有的疏漏,忙叫秘书领着蔡如廉去请李书记。秘书回来说李书记不在,去县里了。陶禄生只好叫了几个干部一同前往。

    挂牌时又是锣鼓,又是鞭炮,引来很多人围观,气氛很热烈。陶禄生在蔡如廉再三请求下,将在镇政府院子里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在两个店子里转了一圈。欲回镇政府时,蔡如廉小声道:“陶镇长,能否到寒舍一坐?”

    “有事吗?”

    “陶镇长初来乍到,我略备薄酒,想为你接接风。”

    陶禄生警觉地一挥手:“不行不行,你莫来这一套!”

    蔡如廉苦笑道:“陶镇长,你是怕我这个资本家拉拢腐蚀你吧?”

    陶禄生说:“吃吃喝喝吹吹拍拍的习气,我一向不喜欢。”

    蔡如廉说:“那就喝杯清茶吧,君子之交淡如水,怎么样,赏个脸吧?”

    “有事还是到我办公室去谈吧。”

    蔡如廉叹气道:“你还是信不过我呵,我退过党,当过国民党的议长、县长,可是我不是和平起义了么?如今又带头公私合营,说是折价交给国家,其实我是把两个店送给政府没打算要了的。我这些功劳还抵消不了过去那些罪过?陶镇长,你是鄙视我,还是怕我?”

    陶禄生挥挥手:“我怕你干什么?”

    蔡如廉说:“不怕那就跟我走吧。其实我也是为你着想,我说的事与你有点关系,在外面说不太方便。”

    陶禄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了片刻,就随他去了。

    进入蔡家,虽然也看到了两幅流行的宣传画,但陶禄生还是感觉像退回到了旧时代。褪色的中堂,雕花的太师椅,古老的花瓶,无不散发着没落陈腐的气息。刚一落座,蔡如廉就亲手给他沏了一杯黑茶,说:“陶镇长,当年你在萸江中学带头闹学潮,我就看出你非等闲之辈。其实,你、我,还有你爹,我们都是校友呢!”

    “知道,听我爹说过,要不是你,他也不会到国民党县政府里去当个文牍秘书。”

    “是呀是呀,当年是帮了你爹一点忙,于生计多少有些帮衬,不过如今看来成了一个污点,抱歉呐!你爹是个好人、一个老实人,可惜好人命不长,走在我前头了。不过他比我强,他还有耶稣基督作寄托,死后灵魂可进天堂,我呢,是什么也没有。”

    陶禄生立即予以反驳:“正是耶稣害了我爹!蔡先生,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做许多有益的工作的,社会主义需要人人参加,这几年你不是挺开明的么?怎么如此消沉呢?”

    蔡如廉说:“我只是顺应潮流而已。虽然我曾是安华共产党支部的第一任负责人,但我从来不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对如今的社会主义也是将信将疑。不过我确实希望共产党把国家搞好,像它自己说的那样,为人民谋到幸福。”

    陶禄生正色道:“对这一点,你完全不必有任何疑虑。”

    蔡如廉笑笑:“陶镇长,你跟你爹,从相貌到品性,是截然不同呢。”

    陶禄生也笑笑,说:“蔡先生,言归正传吧,到底跟我说什么事?”

    蔡如廉沉吟道:“陶镇长,你还不晓得,于亚男跟你有亲戚关系吧?”

    陶禄生愕然:“这不可能,她只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怎么是亲戚?”

    蔡如廉说:“你果然还蒙在鼓里!原来我以为你知道,后来见她与你家没来往,就猜你们互不相知。告诉你吧,于亚男就是青龙镇陈梦园的女儿,你妻子的姑姑陈秀英!她是我和你爹的同学,也是当年安华女界委员会的委员长、青龙山游击队的队长!”

    “有这种事?!”陶禄生惊诧不已。

    蔡如廉便把于亚男作为陈秀英的过去枝枝叶叶地细说了一遍。面对如此众多的细节和无懈可击的叙述,回想起妻子保存的旧相片里陈秀英那张与于亚男相差无几的脸,陶禄生不再怀疑这事的真实性。他只是觉得它太巧了,巧得似乎只有在小说里才会发生。

    蔡如廉说:“把这事告诉你,其实是为了我自己。我晓得,她如今是被你们打入另册的人,两年前,专案组还找我调查过。可这一切是我造成的,是我作下的孽!你是小辈,我不怕丑,坦率地告诉你吧,当年是我介绍她入党的,我们那时非常相爱,马日事变后我脱了党,我们才分道扬镳。但我一直很爱她。如今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你岳母和妻子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我想让她们亲人相聚,也好给她一点温暖和安慰,这样我也算赎一点罪,让自己的良心稍稍安宁一点。”

    “噢……”陶禄生神情惘然。

    “当然,我能够做的,仅仅是把真相告诉你而已。你们党内的猜忌、怀疑、斗争太厉害了,秀英也许永远也解脱不了,这样的话你们相认,也许对你的前途不好。”蔡如廉期期艾艾地,显得过分精明地觑着他。

    “相不相认是我们的事,”陶禄生果断地起身,“蔡先生,没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回到镇政府,陶禄生一连几天心神不宁。在家里,他时不时端详妻子的脸形,似乎发现了越来越多的与于亚男共有的遗传特征。这天夜里原本已熄灯就寝,陶禄生辗转难眠,便爬起来点亮灯,悄悄翻出妻子保存的那张旧照片,翻来复去地看。不看不像,越看越像,如果勿略掉那些密集的疤痕与皱褶,县委里打扫卫生的于亚男活脱就是照片上的陈秀英。在心灵深处,陶禄生暗自保留着一份对这位革命领路人的感激之情,在他的印象中,她是一位坚强、睿智的革命者,任何对她的忠贞品格的怀疑都是站不住脚、甚至是幼稚可笑的。可他又不得不面对她被拘押、被审查、被控制使用这样的现实,这现实是根据上面的指示造成的,而像他这样的年轻干部,对来自上面的声音总是坚信不疑的。陶禄生不由得陷入苦恼之中。他面对照片长叹一声,惊醒了妻子。陈亦清轻捷地起床,接过他手中的照片:“禄生,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夺过照片放进抽屉。

    陈亦清不快地道:“肯定有什么。这几天看你的脸啰,拧成一块抹布了。工作上的事我从不过问的,可是这一次,我猜是家事,而且跟我有关。”

    他烦躁地道:“你疑神疑鬼作什么!”

    “你要是对婚姻不满意,后悔了,可以直说。”

    “你胡说什么!孩子都两、三岁了。”

    陈亦清松了口气,说:“那还有什么事说不得的?我们是夫妻,你有什么烦心的事说出来,让我也分担一点嘛!”

    “这事确实与你有关呢。”

    “那你快说出来!”

    “说出来可以,你先答应我两个要求。”

    “你的要求我什么时候没答应过?”

    “那好,你听着:第一,这事暂时不要告诉你妈;第二,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不能和这个人交往,具体点讲,你现在还不能认她!”

    陈亦清已迫不及待,摇晃他:“你快说,我都答应。”

    陶禄生声音低沉而清晰:“好,我告诉你,县委过去的于副书记,如今当勤务员的于亚男,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姑姑陈秀英。”

    “啊?真的呀?!”陈亦清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喜悦的神色很快被困惑所代替,“禄生,我们为什么不能认她?”

    “她在解放前有叛变和通敌的嫌疑,组织上审查了她,现在还没有最后结论。这个时候认她,会给她和我们都带来不良影响和麻烦。”

    “我姑姑不会是这种人!”

    “你从小就没见过姑姑,对她一无所知。怎会知道她是哪种人?”

    “我们陈家历来开明正直,从未出过这种人!”

    “幼稚!你们陈家是大地主,别人认为正适合出这种人呢!”

    陈亦清眼里闪烁泪光:“胡说!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追求我这个陈家小姐作妻子呢?”

    陶禄生喝道:“你理智点好不好?工作这么多年还这么不成熟!我对她比你了解,我就是她介绍入党的,从感情上来说我也难以相信她是坏人、是变节者。但是我们能感情用事吗?”

    “那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妈?我妈念叨她。都念了多少年了!”

    “告诉你妈,我得多做一个人的思想工作,多一份麻烦。”

    “我们是姑姑唯一的亲人了,不认她,这不太残忍了吗?”

    “我讲了只是暂时的,等条件成熟了再认不迟,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吗?你千万要遵守诺言,如果鲁莽行事,会把事情复杂化。你一定得答应我。”

    陈亦清郁郁地点点头:“好吧。”

    陶禄生便拉她回到床上,两人搂抱着躺下了。同床共枕,却各有心思,沉默了一阵,陈亦清又说:“我们陈家的人,如我公公、我姑姑,都这么坚强、刚烈,怎么我就这样百依百顺,对男人唯命是从呢?”

    陶禄生拍拍她的背:“女人嘛,就该温柔似水,相夫教子,贤慧持家。我喜欢你的性格才追你嘛。再说在家里我就代表党,听我的话就是听党的话,包你没错。”

    俩口子不再言语,慢慢沉入梦乡。他们不知道刚才的争执忘了控制声调,他们的话透过多隙的板壁传到了隔壁,一字不漏地落入了母亲的耳朵里。在他们响起鼾声的时候,黄慈予一只手抚着酣睡中的晓洪,另一只手抓着胸襟,任泪水从脸上无声地淌下来。

    九月的一天,陶禄生和李世杰从资水北岸搭渡船回镇政府。在船上,两人难得聊了一会天,很有点推心置腹的味道。李世杰说想给他提个醒,有些同志对他岳母有些看法。看法嘛,也不见得都对,不过,是有一定道理的。你岳母不是跟你住么?她本人是地主分子,如今解放了,应当自食其力,不应该再当寄生虫,靠你的工资养着。因为我们的工资,是人民付给我们的。陶禄生不暇思索,急促地道:“她并没白吃饭,她一直在绣点小件绣品,拿到市场去卖,基本上是自食其力。你知道,我这点工资不够用的。”李世杰用夹烟的手指着他:“那就更成问题了,绣了东西到市场上自由买卖,县里已明令取缔黑市贸易,这么做,是违法啊!”陶禄生哑口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这是我的严重失误,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李世杰宽厚地拍拍他的肩:“不要紧,意识到了就好了,就好解决了。其实一个人的认识水平和理论水平是很有限的,还得靠同志们互相帮助呵。我也希望你时常给我提个醒,这样可以避免走弯路,少犯错误。”

    渡船抵达码头,船首在青石阶上碰了一下。陶禄生似乎被一下震醒了,慎重地握握李世杰的手:“李书记,感谢您坦诚的提醒,我会认真对待的!”

    李世杰的话令陶禄生反省了好几天。他越想越悔,怪自己政治嗅觉不灵敏,特别是不该慌忙之中把岳母刺绣的事抛出来,实际上岳母早就没绣了,因为已没有自由市场。弄巧成拙,自己编了一条辫子让李世杰抓。唉,太不谨慎了。陶禄生陷入自艾自怨中,在办公室,这种自艾自怨深藏不露,但一回到家中就暴露无遗,其表现方式主要有二:一是对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挑刺,横加指责,搞得妻子闷闷不乐,岳母敬而远之;二是随时将手中的文件卷成筒向不满三岁的儿子晓洪的光脑壳上敲打,以发泄心中的无名火。特别是第二种方式,从此以后就成了他的保留节目。

    资江上的风开始变冷变硬之际,陶禄生着手处理岳母的事了。可是他一时无从下手。因为岳母黄慈予是个和蔼慈祥的人,从未说过一句重话,窸窸窣窣做事,轻手轻脚走路,她就像空气一般存在于你的四周,让你感觉不到,却又须臾缺少不了。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几乎都由她操持。她从不插嘴他们夫妻间的事,而且对家人毫无所求,她平和、勤快、细致、安详,对这样一位长辈,直截了当地要她离开,是不合情理的,他也难以说出口。况且他讨厌的只是她地主分子的身份,而对她这个人,他是有几分控制不住的尊敬的。他必须找到一个较好的方式和一个适当的机会。

    机会终于送上门来。陈亦清收到哥哥从江西寄来的信。陈乃坚在信中告诉母亲、妹妹及未曾谋面的妹夫,他从部队转业到江西吉城地委秘书科工作,并且结了婚。在信末,陈乃坚在问候母亲妹妹之余。还专门向妹夫“致以革命的敬礼”。信中夹有一张结婚照,黄慈予和陈亦清母女俩欣喜万分地端详照片时,陶禄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有了一个顺水推舟的主意。陶禄生把妻子叫进房中:“亦清,我说要跟你说件事。”

    陈亦清说:“我也有件事,早想跟你说,一直没开口。”

    “那先说你的事。”

    陈亦清犹豫片刻才说:“是这样的,家务事并不多,又有妈妈操持,我闲在家里,闷得慌……你身体如今好多了,反正就是上班,也照顾得到,所以我想中止假期,恢复工作。”

    陶禄生感到意外:“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事?”

    陈亦清说:“不是忽然想到,而是早想到了,怕你不乐意,没有说。我可不愿意当一个围着锅灶转的家庭妇女。再说我上班的话多一份工资。”

    “你的要求不能说没有道理,我们慢慢商量,以后再说罢。今天先听我说,行么?”陶禄生瞥门外一眼,黄慈予正在走廊上洗衣服,适当地降低声音,“亦清,是这样的,我的意思,让妈到江西你哥那里去住一段时间。”

    陈亦清怔了一下:“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事?”

    陶禄生说:“我不是忽然想到,而是早想到了,没有跟你说,也是怕你不乐意。如今你哥新婚,让你妈去看看儿子儿媳,是合情合理的事,也肯定是妈所希望的。”

    陈亦清嘴巴噘起来了:“我早看出你嫌起妈来了!当初你要和我结婚,我讲了要养妈一辈子,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么?才几年,你就变卦了!”

    “你轻点好不好?我并没有说不养妈,只是让她去住一段时间。再说,你妈住在儿子家,不是比住在女儿家更名正言顺?都说养儿防老,没说养女防老呵!”

    陈亦清气哼哼地:“这时候你搬出封建伦理那一套来了。我不管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不让妈走。再说,我肚里又有了,妈走了,谁来照顾我?”

    陶禄生吃了一惊:“你怎么又有了?”

    “这得问你自己!”

    陶禄生缄默良久,说:“你妈走了,我们可以请保姆的,要不让我娘来照顾你,或者你干脆到石蛙溪坐月子,让我妈照顾你。你妈是一定得走的。说实话吧,我也是迫不得已,不是我要赶她走,而是别人说闲话了。”

    陈亦清惘然:“这关别人什么事?”

    “亏你还是共青团员,一点政治观点都没有。人家说妈是寄生虫,没有自食其力,说我这个共产党员养着一个地主分子!”

    “我妈一辈子都是自食其力,她这个地主帽子根本不应该戴,她什么时候剥削过别人?”

    “话不能这么说。解放前你祖父不是给你们寄过钱么?那钱就是剥削来的,你们使用了嘛。”

    “这、这太不公平了,我姑姑、我爹都是地下党员,我爹为党工作失了踪,我妈难道要落个没有立足之地的下场吗?”

    陶禄生急忙说:“你姑就不要提了!你爹的事也只是猜测,不在组织的花名册上,算不得数的!人家的意见是有一定道理的。”

    陈亦清关上门,压着嗓子说:“我晓得,就跟你不让我认姑姑一样,怕影响你的前程!”

    “随你怎么想,反正要让妈走。”

    “随你怎么说,我就是不让妈走!”

    陶禄生让妻子从未有过的倔犟弄得抽了一口冷气:“你、你想怎样?”

    陈亦清瞪圆了眼:“你一定要妈走,我们就离婚!”

    陶禄生没料到一向温顺听话的妻子会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纵使她说的是一句气话,也让他吃惊不小,她兴许真的做得出来。但他最恼怒的是他的尊严被冒犯了,他马上给以反击:“你想离了婚再去找林汉章吧?做梦!”

    泪水顿时湮没了陈亦清的眼睛,她转身离去,将门摔得光当一声响。

    显然,这场谈话除了伤及夫妻感情外没有任何效果。

    然而就在陶禄生一筹莫展之时,事情轻而易举出乎意料地得到了解决。这日一早,黄慈予穿一身深蓝色的大襟衣,头发梳得光滑顺溜,蹬一双新布鞋,挽着一个大包袱,平静而安详地说:“禄生,亦清,我想出趟远门,到江西看看乃坚去。”

    陈亦清急忙拦住她;“妈,您不能去!”

    黄慈予就说:“亦清,妈多少年没见你哥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妈也想他了。再说他刚成亲,我这当长辈的不该去看看?为人处世,不能光为自己着想呵。你放心,我住个一年半载就回来。”

    “妈……”陈亦清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陶禄生赶紧给了岳母一笔钱,和妻子一起将岳母送到船上。

    上船之前,黄慈予顺手将一封塞进了邮政所的信箱,上面写道:

    秀英吾妹:庚午一别,廿年有余,眺望四方,音讯杳然。近日忽闻你健在,甚感欣慰。我们母子三人均好,只是你哥一去不回,生死茫然,不知你有消息否?因故不能相见,还望见谅。我现在即去江西乃坚处,期来年相见,执手长谈。见信如面,请多珍重。嫂慈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