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当了农业社的牛倌,每日上山放牛,牛若去耕田,他则要割了牛草送到田头去。农业社实行工分制,壮年男人称作全劳力,劳动一天记十个工分,妇女与老弱病残为半劳力,其中也包括了陶秉坤,他放一天牛记四个工分。石蛙溪所有的山林田土都归属于农业社了,他可以到任何一座山上去放牛,但他把放牛地点严格地局限在牛角冲里,因为在他感觉里,牛角冲还是自己的领地,别人的地方他是不涉足的。就连放的牛,也是原来自家养的这头名叫白旋儿的黄牯,其他的牛他坚决不放。白旋儿因脑门上有块打旋的白色皮毛而得名,十五年前从小淹牛市上买来时还只有一岁半,经他悉心喂养调教,成了一条得力的耕牛,近十几年的光阴,他感觉都是跟在白旋儿的屁股后面走过来的。牛是宝中之宝,每年开秧门和翻耕冬水田,他都要给牛煮甜酒鸡蛋,亲手用竹筒喂下去。如今白旋儿跟他一样老了,屁股尖削,肩胛支立,皮肉松松垮垮耷拉下来,步履蹒跚,行动迟缓,碰上发情的母牛,也无力将两只前蹄搭到母牛背上去了。日渐衰老的白旋儿愈发令陶秉坤怜惜,从不用鞭子抽它,每日清早牵它上山吃露水草,它的肚子不鼓,他就不下山来,即使自己肚子饿瘪了,也在所不惜。他和白旋儿就像形影不离的兄弟,好得不分彼此,就连唱山歌,也常常是为它抱怨叫屈的:
世上为人千般好,
只有做牛把孽造,
背犁累得吐白泡,
天黑还把回食嚼,
唉,
你吃米来我吃草!
陶秉坤把白旋儿引到一面缓坡上,沾满露水的茅草嫩生生的,白旋儿一边伸出舌头把草卷进嘴里咀嚼,一边惬意地打着响鼻。陶秉坤坐在一蓬黄荆木旁,听见牛的咀嚼声,自己口里也渗出一些口水来。脚边有根酸巴茎,尚未散叶,脆嫩的茎杆上布满紫红色斑点,活像一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蛇头竖立着。他将它折断,剥了皮,用牙轻咬着淡绿色的茎肉,吮吸着清凉的甜酸味儿。坡下山湾里,就是他成家那年和幺姑开垦出来的旱土,如今已属于农业社。他只有五分多自留地了,其中还包括菜园土。褚褐色的土壤里长出了新草,布满一层斑斑驳驳的绿色。他听着丁当作响的牛铃,眯缝着眼睛觑着冲口。阳光照进山冲时,冲口才出现稀稀拉拉的几点人影。农业社趁着天晴,要集中劳力挖这块土了,可是社员住得分散,等人员汇齐,太阳已升得老高,挖不了几锄土,又得吃午饭了。陶秉坤叹口气,像这种搞法,农业社有什么工效哟。几十个男女社员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扯谈,倒也热闹,就是不在乎阳春三月的好时光白白溜走,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地扯了半天,才慢慢吞吞地开始做工夫。且懒洋洋的,不是举起锄头半天不挖下来,就是挖得很浅,要不就拄着锄头和左右的人聊天。陶秉坤看得气胀胸怀,慢慢地走下坡去,冲着一个堂喊:“喂,你还不挖几下,锄头把都长蕈子了!”那堂不羞不恼,露出一嘴凸牙笑道:“坤公,社长都不急,你急什么?我们又不是你请的长工。”众人都笑起来,纷纷称是。陶秉坤说:“你们不怕季节不等人呀?给自己挖土,你们也这样慢慢吞吞怕挖死蚂蚁么?”那堂就说:“这不是挖自己的土呀!”陶秉坤无言以对,这确实不是替自己挖土。可是大家都这么做工夫,秋后农业社收得几粒粮食?他想起农业社开会时,姚乡长和社长陶玉财少不了要讲几句爱社如家的话,纯粹是扯卵谈呢,有几个人把社当家的?陶玉财倒是把社当家了,嘴巴一馋就打牙祭,拿社里的东西像拿家里的一样随便。陶秉坤愈想愈憋气,一憋气脸就成了紫铜色。这时玉财的小崽裕生背对水沟站着,双手懒懒地一拖,将一锄肥土拖到了沟里。牛角冲土本来不厚,像他这样挖法,几年工夫这块土就会让洪水带走。陶秉坤瞪眼叫起来:“裕生,你把我的土挖到沟里去了!”裕生讥笑道:“坤公,这还是你的土么?你叫一声,看它答不答应你。我是跟你学的,叫化子烤火——直往胯里扒呢!”裕生说着又往沟里拖了一锄。陶秉坤气得直瞪眼,裕生说的这句俗语本是讥讽自私行为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石蛙溪已演化为嘲笑他吝啬小器的专用语了。他只好随他们去了,若再干涉裕生会愈发来劲,滑落到沟里的土会更多——那是浸润了他多年汗水的泥土,多么令他心疼呵。
沉睡了一个冬季的土才挖出两、三张晒簟宽,有人就提议:“吃烟吧?”人们便纷纷扔了锄头。“吃烟”是劳作间稍许歇息的别称,可这些人偏偏不歇,一个个都钻到林子里捡柴去了,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浑身都是劲。收工时,他们便将捡到的柴禾扛回去。这样一来,吃烟的时间也就随意延长了。陶秉坤望着林子里忙碌的社员直摇头,以往是没人敢来他山上捡柴的,如今他已管不着了。就是有人将活生生的杉木砍了做扦担,他也只有摇头的份。土地隶属关系的改变决定了人们对其态度的改变,即使陶秉坤也概莫能外,虽然对他来说,这种改变要缓慢得多,也复杂得多。在已不属于他的土地上,别人可以随心所欲,他却只能无可奈何地旁观。
这块土农业社用了三天时间才挖完,而过去他一家人挖完它也只须三天。挖松的土暴晒了两天后,准备种花生。这里是粘质土,不适合种花生,他向陶玉财这个俗称社长的农业社管理委员会主任提了意见,陶玉财第二天就忘了。于是这天陶秉坤看见播进土里的种子仍是剥了壳的花生米。不仅如此,播种的社员在将花生米往土里扔的同时也往嘴里扔,嚼得津津有味,嘴角沾着白糊糊的细末。陶秉坤睁大眼睛看过去,个个社员都在这样做,就连在前头挥锄“打眼”的人挖几个小坑后也要停下来,让播种的人往他嘴里扔几颗才甘心。他的孙子福生也在其中,而且嘴角的白沫比别人似乎更多。“福生,你花生种扔错地方了吧?!”他冲着福生一声恶吼。福生胀红了脸不说话,他便伸出一根瘦指头点着福生的嘴巴:“往土眼里种的东西怎么种到嘴眼里去了?我是这么教你的吗?”旁人都在捂嘴窃笑。福生结结巴巴辩解道:“大、大家都这么种的嘛,我只、只尝了几粒。”陶秉坤便朝所有的人一一指去:“你们,你们就馋成这个样子,连种也吃,都是些不留隔夜食的老鼠子啊?!”人们根本不在乎他的指责,嘻嘻哈哈的,还挑衅似地将花生米往嘴里抛。一个后生说:“坤公,你要是一个地主,肯定残酷压迫贫下中农,给你当长工,还不被你剥削死?”陶秉坤厉言疾色:“我要是请你这样连种都吃的长工,两年我就得去讨米!”后生便笑道:“坤公你莫非是像白旋儿一样爬不上母牛背了发虚火吧?要不操什么闲心?”陶秉坤说:“我操闲心?这花生种有我一份!”后生挤眉弄眼:“那好办,你也来几粒嘛。”说着,拈几颗花生米要往陶秉坤嘴里塞。陶秉坤气愤之极,一掌将后生的手推开,大喝道:“都给我听着:哪个再吃花生种,就,就……就不是人!”一群人竟哄然笑将起来,说好好我们都不是人,只有秉坤公是人,我们都是老鼠子,边说边有人继续吃花生种。陶秉坤怄得额上青筋暴起,跺脚叫道:“你们真的不听人话了?!”一个堂就说:“秉坤公,你还不是社长呢,等你当了社长,我们再听你的话吧!”
陶秉坤只好转身下山,气呼呼地去找陶玉财。陶玉财一听有人吃花生种,就来了精神:“秉坤伯,你提筒茶水,拿个小盆跟我来,看我来惩一下这些好吃的角色!”陶秉坤就回家提了一竹筒茶水,拿了个小木盆,跟陶玉财走回牛角冲。陶玉财把播种的人都招拢来,板着脸道:“听坤伯揭发,你们偷吃花生种,这是破坏农业社的行为!”众人矢口否认,都说秉坤公看花了眼。陶玉财捋捋袖子:“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谁吃谁没吃,一试就见分晓。给我一个一个来,喝口茶,漱漱口,把茶水吐在木盆里。”众人面面相觑,无人上前。陶玉财伸手拖过一个堂,逼着她喝茶漱口。这一漱,牙缝里的花生碎屑都洗出来了,往木盆里一吐,历历在目。陶玉财瞪眼道:“还说没吃,这都是些什么?谁隐瞒错误,罪加一等!现在,没吃花生种的举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竟没有一个人敢举起手来。“好哇,你们都吃了,太不像话了!开会时怎么跟你们讲的?要爱社如家嘛!若给自家种花生,你吃不吃?你们连坤伯这样七十岁的老倌子都不如!我宣布,每人罚十个工分,若再发现吃花生种,以破坏生产论处,押到台上开他的斗争会!”陶玉财说完一背手,就派头十足地下了山。陶秉坤跟在后头闷头闷脑地走,他谛听身后,鸦雀无声,偷嘴的人们似乎被震慑住了。但他马上听见从谁的牙缝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话来:“这个老不死的!”
出了冲口,陶秉坤向陶玉财社长献了一条良策:用桐油拌了锅灰,将花生米染黑,这样不仅人不会吃,播到地里老鸹也不愿刨它,过去,他就是这样防止老鸹贪嘴的。
但是陶玉财没有采用,他摆摆手:“不用了,他们不敢再吃了的,谁敢和农业社作对?!”
下午陶秉坤去山上牵白旋儿回栏时,悄悄往地里观察了一袋烟久,果然没见人再偷吃花生种了,只是一个个有气无力。
陶秉坤入社纯属无奈,对农业社也从来没有多少好感。首先,农业社将他的山林田土充公,让他吃了大亏;其次,农业社分给的粮食与过去自己种田相比大为减少,而且呈愈来愈少的趋势。农业社一人一条心,都不把庄稼当自家的种(实际上也不是自家的),都把自己当作别人家的长工,比赛偷懒耍奸磨洋工,能有好收成么?耄耋之年的陶秉坤不仅为自家以后的日子担忧,也替农业社的未来发愁。所以,当外地农户闹退社的消息纷纷扬扬地传来时,陶秉坤怦然心动了。不过,促使他下决心诉诸行动的,却是与他朝夕相处的老黄牯白旋儿。
这天下午白旋儿被指派到水竹湾耕田,用牛的是癞子陶岩巴。陶岩巴是个偷鸡摸狗的角色,陶秉坤不放心,白旋儿牵走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背了一捆鲜草到水竹湾去了。远远地,就见白旋儿孤零零的站在田里,颈上架着犁轭。陶秉坤心里就骂,狗日的岩巴你偷懒也要把轭卸下再说呀,你也该让白旋儿歇歇,到田边吃几口草,它跟你一样也是一条性命呢。他把草抖散在田塍上,然后取下犁轭,将白旋儿牵出来。白旋儿欢喜得哞地一声叫,低下头吃草。陶秉坤拍拍它的屁股,搂起裤脚撒了泡尿在草上。白旋儿就打着响鼻,吃得津津有味。
白旋儿把草吃去一半了,太阳也快落到西顶,还不见岩巴冒出来。田里才躺着两圈犁坯,陶秉坤叹口气,心说农业社要搞得好才怪呢!他扯开喉咙喊:“岩巴,你还不耕田啦?!”他的声音从山上回过来,荡过去,好像有好几个陶秉坤在喊。却没人回答他。他便向山坡上的一幢茅屋走过去。这是寡婆杨老妈的家,门前竹篙上晾着几件破衣服,陶秉坤从衣服下钻过去,欲推那门,忽听见里面一架竹床吱呀吱呀响得急迫,还伴有男人女人的哼哼声。他立即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碰见这种事是不吉利的,他觉得晦气,同时为岩巴饥不择食的行为感到恶心。岩巴才二十几,杨老妈当他的娘都绰绰有余。陶秉坤越想越懊恼,忍不住在门上踢了一脚,骂道:“岩巴你只图下头快活,还耕不耕田你?!”门咣朗一声敞开,岩巴慌忙提着裤子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叫:“老鸡巴你眼红什么,让你搞你也竖不起来呀!”陶秉坤浑身哆嗦:“你,你还有没有廉耻!耕田耕到寡婆身上来了,我叫玉财扣你的工分!”岩巴边系裤带边说:“寡婆不是你家寡婆,田也不是你家田,我也不是你的长工,关你屁事!”说着横他一眼,跑到田里去了。
搅了岩巴的好事,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陶秉坤忽然从他奔跑的模样预感到他要采取什么报复手段了,赶紧追了过去。等他到达田头,岩巴已把犁轭架到白旋儿身上,一手扶犁,一手抓起一根黄荆木枝条朝白旋儿的背上猛抽。那黄荆木硬铮铮极易伤及骨头,他是从不用它来抽牛的。白旋儿疼得全身一抽搐,埋头往前猛走,犁坯哗哗地从铧上倒下来。陶秉坤愀然作色:“岩巴你欺负耕牛你算什么东西!”
他裤脚也不绾就跳下田,朝白旋儿奔过去。
岩巴见陶秉坤过来干涉,愈发来劲,抽得牛背噼啪作响。陶秉坤抓住岩巴的手,要夺那黄荆条,岩巴用力一推,陶秉坤一个踉跄跌坐在泥里。岩巴索性松了犁把,双手握住木条疯狂地朝白旋儿抽打。陶秉坤声嘶力竭地喊:“岩巴你住手!”岩巴根本不理睬他,竟然抽打到白旋儿瘦骨棱棱的腿上去了!白旋儿疼得一蹶后腿,踢了岩巴一脸泥水,岩巴恼羞成怒,又朝它的腿抽了一下。白旋儿昂起头一声哀嚎:“哞——!”嘴里喷出许多白沫,紧接着往前一纵,便将犁铧从泥里拽了出来。白旋儿惊恐万状,在田里绕着圈狂奔,拖着那张倒下了的闪着寒光的犁铧,水声哗啦,泥浆飞溅。岩巴操着木条紧迫不舍,嘴里骂个不休。这种场面是耕田人最忌怕的,它不是毁了犁,就会伤了牛。陶秉坤惊得心都抽紧了,从泥水里爬起,跌跌撞撞去拦岩巴。他抓住了岩巴的手,但那手像条泥鳅,哧溜一下就滑走了。白旋儿的恐惧已转化为愤怒,后腿骨又挨了一下后,一纵上了田塍,沿着山路向下跑去,犁铧跳跳蹦蹦地拖在后面,不时地在岩石上撞出几点火星。突然,白旋儿跃过一道土墈,落进一条干涸的水沟,那张锋利的铧也被拽了进去。沟里传来一声骇人的闷响。
陶秉坤心惊肉跳地赶到沟边时,只见白旋儿伏在沟里喘息不止,嘴边淌着带白沫的涎水,眼神哀恸地望着他。犁已散架,铧刃上沾有鲜红的血。他跳下沟,抓着牛鼻上的绳头轻轻往上提,想帮它站起来。白旋儿挣扎了半天,才勉强站起来,他往它肚皮下一看。它的那条右后腿悬提着,血糊糊的,从形状看已经被铁铧锲断了。陶秉坤赶紧解了绳索,将犁轭从它颈子里取下来。他摸一下它的头,眼里不觉地冒出几点泪花,指着吓呆的岩巴吼道:“你,你这个破坏分子!你想害死农业社的牛!”岩巴手足无措。陶秉坤就又恶他一句:“你的色胆哪去了?还不快去报告社里请牛郎中来!”岩巴赶紧一溜烟跑了。
陶秉坤在沟底挖了一个小凼,渗出一小凼清水。他捧起水小心翼翼洗去白旋儿伤腿上的血。轻轻摸一摸,似乎腿骨还未断。他试着让白旋儿往前走几步,白旋儿瘸着走了一步就不肯动了。于是他晓得伤得很重。他让它慢慢慢慢地往左边侧卧下来,然后在沟墈上采了几样治跌打损伤的草药,洗干净后塞进嘴里嚼成糊,敷在它腿伤处。
陶玉财得到消息赶来了,说:“坤伯,先把它牵回去再说。”陶秉坤摇头反对,说伤得太重,不能让它动了。陶玉财围着白旋儿转了一圈,拍拍牛屁股,自言自语:“可惜没什么膘,要不是一碗好菜呢。”
陶秉坤闻言色变:“玉财你这话什么意思?”
陶玉财笑道:“我的意思,白旋儿老了,没什么好诊的了,诊治好只怕也耕不了田了,还不如让社员们改善一下生活,大家都沾点荤腥。”
陶秉坤顿时发指眦裂,叫道:“你还有没有良心?它耕不动田了就杀它?何况它诊好腿了还做得事,伤都没诊就起了歹意,你也太急了吧?”
“坤伯,农业社不可能专门派人白养一条没用的牛呢。”
“有用没用,诊好腿了才晓得!”
“反正农业社不少这一条牛。坤伯,我会再找头牛给你放的。”
陶秉坤横身挡在白旋儿与陶玉财之间:“不行,白旋儿是我从小养大的。”
陶玉财有点恼火了:“它又不是你的崽!农业社的事,我说了算!”
“要杀白旋儿,你先杀了我!”陶秉坤把颈子伸得长长的,怒视着陶玉财。
陶玉财无奈,只好把口气缓下来:“好好,你狠,你有本事不听社长的话,你把白旋儿怎么办?”
陶秉陶气鼓鼓地:“怎么办?我守着它,明朝我自己去请牛郎中!”
陶玉财怏怏道:“你爱怎么搞就怎么搞,我也懒得管你了。”说罢拂袖而去。
陶秉坤不晓得陶玉财是用了缓兵之计。他将田塍上没吃完的牛草搂来,放到白旋儿嘴边,又抽出腰间柴刀,砍了两根楠竹搁在水沟上方,再砍些茅草和树枝盖在楠竹上,为白旋儿搭起一个遮风挡露水的棚。将牛绳在白旋儿的两只犄角上缠紧后,他迅速地回家吃了晚饭,多穿了几件衣服,又披上蓑衣,回到白旋儿身边守着它过夜。天色将黑时,福生来了,劝道:“公公回去吧,夜里风凉呢,牛又不是我们的了,你随它去吧!”陶秉坤眼睛一鼓,福生不敢多嘴了,想回去,又于心不忍,于是留下来陪着祖父。夜里山风嗖嗖,清凉如水,陶秉坤烧起了一堆篝火。福生很快就困得眼皮打架,便缩在岩石隙缝里入了梦。陶秉坤和白旋儿都通宵未眠,在闪闪的火光中默然相对,人眼和牛眼都如亮晶晶的宝石熠熠生辉。拂晓时分,白旋儿注视着陶秉坤,眼里忽然滚出几颗泪来,仿佛它知道大限临头,与主人永别的时刻就在眼前。陶秉坤却茫然不知,他割了几抱露水草来,毫无愧色地当着福生的面掏出他那软塌塌的东西洒了一泡热尿在草上。看天色已大亮,他便交待福生守着白旋儿,他去河曲溪请牛郎中。跳出水沟后,他听见白旋儿在后面短促地叫了一声:“哞!”他不知这是白旋儿在向他告别,心里说,莫急,郎中一来你的伤就好的,那年我的腿被野猪咬得稀烂,不也好了么?
陶秉坤匆匆赶往河曲溪。过双幅崖时他有些不自在,往崖顶望一眼头就晕个不止,心想可能熬夜的缘故。他不知此时陶玉财率一帮人到了水竹湾,正将白旋儿往沟外弄。陶秉坤走着走着惶悚起来,觉得有些不对劲。对面来了几张兴高采烈的面孔,其中一个冲他说:“农业社打牙祭,坤公你还往哪里跑呀?”陶秉坤的屁眼就缩紧了:“打什么牙祭?”那人说:“你不晓得?社长通知各家各户分牛肉了呢!”陶秉坤脑壳里嗡地一声响,转身就往回跑。
待陶秉坤跑回下湾,只见溪畔沙洲上聚满了人。白旋儿立在人群之中,腿上套了绳索。屠户将绳套穿过牛肚,再从背上搭过来,抓住绳头猛地一拽,白旋儿轰然侧身倾倒,砸得地面一颤。陶秉坤冲到人群里,想喊叫,突然一双无形的手捏住了他的喉咙,使他呼吸困难。他眼睁睁地看着屠户将血盆往牛颈下一塞,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嗖地刺进牛颈,一直向白旋儿的胸膛深处捅去。屠刀抽出,一道血的瀑布喷泻出来,眨眼间就溢了满满一盆。一个痨病患者舀了碗热牛血仰头便喝,据说这是治痨的偏方,放下碗时,他的嘴巴整个血糊糊的了。浓烈刺鼻的血腥味笼罩了陶秉坤,他扑通跌坐在地,木然无知……
陶秉坤清醒过来时已坐在自家堂屋里,他从空气中闻到一种牛粪、牛尿与牛草相混合的气息。翕翕鼻翼,再仔细闻时,它竟隐隐地化作了甘醇的肉香。他的嗅觉很准,他的家人正躲在灶房里偷偷品尝农业社分给的两斤牛肉。秋莲反复交待一家大小,千万不要让他晓得,他已经够伤心了。但是年仅六岁的曾孙女小凤为老公公抱不平,这么香的牛肉怎么不给他吃呢?小凤端着一竹碗牛肉悄悄从后门转出来,屁股颠颠地跑到他跟前,夹一块肉举到他鼻子底下:“老公公,你吃,你吃!”他马上认出,这是白旋儿身上的肉呵!胸腹深处一股灼热的东西往上一涌,他一勾腰,哇地吐了一地。
陶秉坤恶心呕吐的时候,陶玉财和副社长、会计等一帮农业社负责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兢兢业业地喝米酒、啃牛筋、嚼牛杂,吃大块牛肉。饱嗝和涉及下身的欢声笑语不断地被制造出来。陶玉财吃得太多,以至于抱着圆滚滚的肚子躺在竹床上不能动,接着肚里的牛肉发胀,他就喊起疼来,只好使用传统的消食偏方,找了把干稻草来嚼,嚼得嘴角白沫直冒。
数天之后,陶秉坤把全家人喊到堂屋神龛前,闩上门,郑重地宣布分家。所有家产,包括已入社的田土,一概分成三份,他一份,玉山一份,秋莲与福生一份。他明确说:“分家是为了退社。农业社人齐心不齐,没搞头的,又是败家子当家,没几年就会败光。分家后,我和玉山退社,要回这两份田土。秋莲你们留在社里。”
秋莲问:“为什么我们要留?”
陶秉坤说:“你是禄生的娘,福生是禄生的哥,你们退了,会连累禄生的前程;你们不退,禄生对上头也有个交待。”
分家后没几天,陶秉坤背着一串草鞋来到小淹,蹲在街边叫卖。路过的陶禄生见了,十分诧异:“公公,你怎么来了?”
陶秉坤擦去一点沾在胡须上的鼻涕,张开掉了门牙的嘴:“我怎么不能来?我哪一年不来几回?你当镇长我就不能来了?怕我丢人现眼?”
陶禄生朝四周瞥一眼,说:“我不是这意思。您年纪大了,石蛙溪到这里十来里,路又不好走,万一跌倒伤着哪里怎么办?”
陶秉坤不满地道:“你以为我老得路都走不得了?我还要上山打野猪呢!”
陶禄生翻一翻祖父手中拎着的一双棕丝草鞋:“公公,我晓得你身体硬朗,可是你是该在屋里歇闲的年纪了呢,再说这草鞋卖得几个钱?几分钱一双吧?”
“几分钱也是钱,不一分一分赚,哪来钱用?”
陶禄生蹲下来,祖父身上的汗酸气让他感到很亲切,说:“赚钱的事,让二叔和我哥他们去做,你在屋里拿拿主意就行了。”
陶秉坤摇头:“我不赚钱就没钱用,分家了。”
陶禄生吃了一惊:“分家了?您操劳一辈子,是养您的时候了,谁要分的家?”
“是我的主意,你大惊小怪什么?树大分杈,人大分家,分了家,大家做事更上劲,免得你依赖我,我依靠你,‘三个和尚没水吃’。”
既然已分家,陶禄生没得说了:“公公,你莫卖草鞋了,我给你几块零用钱。”
“你的钱是你的,自己赚的钱花起来舒坦。”陶秉坤忽然悟到什么,盯着孙子的眼睛,“你是怕对你影响不好吧?”
陶禄生舔舔唇说:“人家会说闲话,说镇长的公公搞资本主义呢!”
陶秉坤举举草鞋:“卖草鞋是资本主义?见他娘的鬼!谁见过资本家和地主穿草鞋?”又眯起眼看一眼孙子,“你调来小淹做官了,到石蛙溪只一泡尿远了,也不见你回来看看你妈。”
陶禄生说:“还不是工作忙,走不开嘛。”
陶秉坤不解:“你们又不赶季节,有什么忙的?”
陶禄生说:“学习,开会,讨论,汇报,写材料,反右,准备搞人民公社,没得空的时候!”
陶秉坤摇头:“搞不懂你们那个党,尽搞些口号,不晓得搞些实际的,还不如种萝卜菜呢,籽撒下去,三天就青了!”
陶禄生和祖父说不清,只好一笑了之,嘱咐祖父卖完草鞋到他家里去吃饭,然后就告辞了。
近中午时陶秉坤卖完了草鞋,买了几支棒糖来看两位小曾孙。用粗糙皴裂的指头拨弄了一会晓洪晓华的脸,起身就要走。陈亦清留他吃午饭,他硬是不肯,说他褡裢里带着两个熟红薯,边走边吃,一举两得,还说只跟农业社请了一天假,还得赶回去。陈亦清要给他五块钱,他红着脸左拦右挡不肯收,陈亦清只好趁他出门时不注意,悄悄塞进他的褡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