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正式提出退社是在一个春天的傍晚。他郑重其事地裹上青布头帕,拍拍肩头的灰尘,叫上玉山随他去陶家院子找社长陶玉财。玉山是不想退社的,但他知道父亲决定了的事谁也阻止不了,只好听之任之,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陶秉坤的腰身有一些伛偻了,但他走路的姿态以及那不撞崖壁不回头的气势在玉山看来是愈来愈倔强了。路边泥香弥漫的水田里蛙鸣阵阵,煞是热闹,但一俟陶秉坤走近,便悄然止歇,仿佛青蛙们也晓得陶秉坤要去办一件大事,怕打扰了他似的,待他过去之后,它们才重新鼓噪起来,好似互相传递消息。
陶家院子的院墙早已坍塌,惟余院门傲然耸立。陶秉坤欲进门,忽然发现身后跟着的不止玉山一个,还有六、七个村里人,就斥道:“哪来这么多拖尾巴蛆?跟我去捡元宝呀?”下湾的保老倌就说:“坤叔,晓得你要退社,我们也有这个意思,就跟来了,人多好说话嘛!”陶秉坤就烦躁起来:“好说话个屁!我不退社,你们也没见要退,我一退社你们也来凑热闹。那你们先退吧,我不退了!”他一转身,忿忿地蹲下来。他的心思,是怕这么多人一窝蜂进去,会增加他退社的难度。保老倌忙说:“坤叔,那我们就先不进去了,我们在这儿等着,你办好了我们再进去。”
陶秉坤这才和玉山进院子里去。陶玉财一家正在堂屋里吃饭,骨瘦如柴的陶秉贵仰躺在阶基上的竹躺椅里哼哼唧唧,陶秉坤上前问道:“秉贵,你怎么了?”陶秉贵翻翻浑浊的眼睛,竟没有认出他来:“你,你是哪个?”陶玉财揩着嘴打着嗝从屋里出来:“坤伯,莫理他,他不清白。”陶秉坤说:“快到小淹卫生院去搞点药吃吧。”陶玉财搬过两把木靠椅请他和玉山坐下,说:“没用,他除了吸鸦片,什么药都不吃,吃了也没效,如今新社会,到哪里给他弄鸦片烟去?”
陶秉坤不觉叹了口气。陶玉财递过一支香烟,他看了看牌子,舍不得吸,夹在耳朵里,这种香烟一角五分钱一包,除了陶玉财这个社长,谁吸得起哟!他正琢磨如何向陶玉财提出退社申请,陶玉财已先发制人了:“坤伯,我晓得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你那事,提都不要提起。”
陶秉坤心里一沉:“你晓得我要提什么?”
“你不是叫了好久要退社么?”陶玉财极为不满板起了脸,“为这事,我挨了姚乡长几次刮了!”
陶秉坤满心不快:“挨不挨刮那是你的事,反正社我是要退的!当初你们不说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么?我入社本来就是被迫的,现在退社的自由也不给了?”
陶玉财冷笑道:“嘿,你是越老越天真了。姚乡长说了,退社是资本主义势力反扑的表现,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能给你这个自由么?”
陶秉坤硬绷绷地说:“我不怕你们戴帽子,社我退定了。你也晓得,我家一分为三,我和玉山退社,扮桶丘和牛角冲三分之二的土是我们的。从明朝起,它们归我们自己,不属农业社了。你不要再往这些田土里派工。”
“你说不属农业社,它们就不属农业社了?”陶玉财双手叉腰打起了官腔,“我不信你有天大的本事,斗得过农业社?我晓得,你仗着禄生是个镇长,一向不把我放在眼里,处处跟我过不去,整个石蛙溪,就你格外一条筋!我硬是不明白,你一个干部家属,为何一定要当这个资本主义势力的代表?”
陶秉坤长辈的尊严受到了羞辱,蓦地站起:“我也硬是不明白,一家一块田,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何又要伙起来窝工?我更不明白,农业社为何要你这么一个败家子当家!”
坐在院门口的人们听到争吵声,一齐涌进来看热闹。玉山拉拉父亲的手臂,让他火气小一点,陶秉坤反向他捅了一肘子。陶玉财在社员面前丢了面子,指着陶秉坤大吼:“陶秉坤!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你污蔑谩骂农业社领导,你你你要负责任你!你说,我什么时候败农业社的家了?你说不出来我扯烂你这张缺牙的老嘴巴!”
陶秉坤说:“你杀白旋儿,不是败家子?你还多吃多占,社里的财物由着你糟塌,不是败家子是什么?”
“你空口打哇哇,拿出证据来,我几时多吃多占了?”陶玉财圆瞪两眼。
“有眼睛的都看见了,还要什么证据?杀白旋儿时,牛头、牛杂、牛下水,不就是你们几个社干部吞了独食么?社员们当面不敢讲。心里有杆秤!告诉你吧,这几年你们干部占农业社的便宜,我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楚!”陶秉坤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抖抖地翻开,天色已暗,本子上的字已看不清,但他很熟稔地背了出来,“你听着:去年腊月二十,你们五个社干部打牙祭,吃了一只鸡、两斤肉、三斤烧酒。今年正月十五,你们各买了一挂鞭炮拿回家,夜里又聚到一起吃了一顿……还有你用的钢笔,脚上穿的胶鞋,都是农业社开支。还有,去年一笔卖楠竹的钱,你一直没有交帐,是不是想贪污,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总而言之,我给你记了一十七笔。还有你家用的马灯我还没记哩,它是农业社的,也被你据为已有了!说你是败家子,还是抬举你了呢,你实打实是个贪官污吏。碰上包青天不剁你的脑壳才有鬼!”
“好哇你狗咬蚊子嘴乱戳,你记老子的黑帐!”陶玉财气急败坏,要夺陶秉坤手中的本子,陶秉坤将手反到背后。陶玉财便一把揪住陶秉坤的胸口狠狠地摇:“快把本子给我!”
玉山眼疾手快,一把扼住陶玉财的手腕,气咻咻地道:“玉财,你要是对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倌子动手,那就莫怪我不气啦!”
陶玉财挣了一下没挣脱,陶玉山的手铁钳一样钳住了他,并且越钳越紧,疼得他眉头一皱,赶紧松开了陶秉坤。
陶秉坤扯扯胸襟朗声宣布道:“陶玉财你听着:从明朝起,我和玉山就不服你管了,我们退社单干,种一粒谷,得一把米,再也不把自己的血汗往你那狮子口里填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围观的社员挤拢来,纷纷要求退社。陶玉财招架不住,连退两步,恼羞成怒地指着陶秉坤叫道:“好,好,陶秉坤,你挑唆社员退社,你要翻天啊?你犯了天条你晓得么,有你好看的,你给我等着!”说着回头往堂屋里逃窜,不料被门槛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阶基上的人就爆发出一阵快活的哄笑。陶玉财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砰地一声关上了堂屋门。
陶秉坤出了一口恶气,心里畅快异常,走出陶家院子时竟有腾云驾雾之感,却不知道,自己已播下灾祸的种子。
翌日一早,陶秉坤就到扮桶丘去砍田墈了。他天真地以为,他和玉山就此退了社,大部分田土又回到了自己手里,他又成了它们当然的主人。他站在柔软清凉的泥巴里,细心地用刀砍去田墈上的茅草灌木,使水田能有更多的光照。泥巴和青草的气息令他滋生出一种与田土重逢的亲切之感。
太阳从东山坳爬出来,煌然照亮山谷,水田把阳光反射到陶秉坤脸上,使他眼睛有些发花。田墈砍完了,他拖着两腿泥站到田埂上,发现岩巴领着十来个社员慢慢吞吞地进了牛角冲。他料到陶玉财不会善罢甘休,今日定会往他的土里派工的,所以也不觉意外。他顾不得洗去腿上的泥,操着柴刀向牛角冲里奔去。等他赶到地里时,社员们已开始举锄挖土了,而且像挖壕沟一般,挖得特别深,把下面的生土都翻了出来。“住手!哪个要你们挖我的土?我没有工钱付的啊!”陶秉坤喝道,挺身站在岩巴面前,使他的锄头无法往下落。“你的土?你叫得它答应么?”岩巴嬉皮笑脸。陶秉坤想起白旋儿的遭遇,心里愈发对岩巴有气,满面怒容:“你不晓得我退社了么?哪个再动我的土,莫怪我不气!”“好好,不动就不动。”岩巴把锄头把横着往地上一搁,一屁股坐下来。其余社员也纷纷仿效,乐得坐下来歇息。陶秉坤抓一把生土捏一捏:“我就晓得陶玉财没安好心,派你们坏我的土,把死黄土都翻出来!”岩巴眼睛一翻:“这你就冤枉玉财了,深耕三尺这是县里的号召,是高产措施!”陶秉坤说:“县里人都是蠢宝!庄稼跟人一样,吃没有油盐的饭食,长得壮么?我自己的土,不许别人乱作弄了,你们走吧走吧!”他用脚踢踢岩巴的屁股。岩巴说:“多坐一会儿也不行?”陶秉坤说:“不行。我看不得你们的懒相!”岩巴无奈,扛起锄头欲走,回头说:“坤公,玉财社长真是料事如神呢!”陶秉坤听他话后还有话,便问;“他料什么事?”岩巴说:“他料定你会阻止我们挖土的,要我们不跟你斗,不挖就不挖,说这样你就多了一条破坏农业生产的罪状呢!”陶秉坤脸一黑:“我不怕他扣帽子,你搭句话给他,我等着他来治罪!”
话虽然说得硬气,可陶秉坤心里有些发虚了。可事已至此,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再说他一把老骨头,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从家里拿了一把锄头来,将那些掘出来的生土又填回深坑里去。清新的土腥气使他心灵平静,冥冥中,他想起五十多年前和新婚的堂在这里开荒以及在荒草里交欢的情景,不禁心里拱拱的,又有了一种热乎乎的冲动。
太阳当顶,陶秉坤正准备回家吃午饭,玉山惊慌失措地跑来,往他手里塞了几个篙子粑粑,说玉财带着乡里的基干民兵抓他来了,要他赶快躲一躲。他只好躲到一蓬树枝后面。
玉山走了,山冲里静谧无声。土地在太阳暴晒下蒸腾出缕缕地气。树丛中偶有沙沙的声响,那是竹鸡觅食时发出来的。陶秉坤细嚼慢咽吃完了蒿子粑粑,觉得有些无聊,就躺下来歇息。闭上两眼迷糊了一会,几只蚂蚁顺着赤裸的腿杆往上爬,把他弄醒了。他向冲口眺望,既没见玉山来叫他,也不见基干民兵的影子。他有些不耐烦了,爬到油茶树上去,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想自己真的老了,过去爬这么高的树根本就不费什么劲。枝头翠绿的叶簇里,挂着桐子大小、被阳光晒软了的山茶泡——油茶树除了每年结一次油茶果外,还长这种类似果实不是果实的东西——他摘了几个来吃,甜甜的,味道不错。顺着树干溜下地,从树枝间打一望,太阳快落到西山后面了。
陶秉坤懒得躲了,钻出树丛,走到地里,扛起锄头往屋里走。刚到冲口,几条人影倏地窜过来把他团团围住。他定睛一瞧,是陶玉财和几个持枪的民兵。
他们一涌而上,把他的手反到背后绑住。他没有作任何反抗。原想斥问陶玉财几句,但觉得没有必要,就懒得开口了。陶玉财两只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他晓得是在搜寻那个记黑帐的小本子,那小本子正藏在他的头帕里,他不动声色。陶玉财搜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得鼻子里一哼了事。陶秉坤被押走时,对一个民兵说:“劳驾你把我的锄头带到我家禾场里去。”这个民兵怔了怔,就遵嘱将锄头扛在肩上,待走到院门口时,将它扔进禾场里。陶秉坤往院里望了一眼,只见秋莲、李二姣带着他的几位曾孙站在阶基上,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家里的男人却一个没见,不知搞什么去了。陶秉坤叹了口气,到底是屙尿没有三尺高的女人家,看看骇成那个样子。
陶秉坤被押到公屋里,这儿是石蛙溪农业社的办公室。破烂不堪的公屋经过修葺,倒也像模像样。民兵们将他绑在一条桌腿上,就到隔壁打平伙去了。他背靠桌腿坐在地上,抽了抽鼻子,闻到了透过板壁飘来的酒肉的香味。
天色暗下来,陶秉坤听到门外传来玉山的粗嗓门:“陶玉财,你把我绑起来,把我爹放了!”只听陶玉财说:“我们是枪打出头鸟,你不是出头鸟,绑你作什么。”玉山说:“我替我爹!”陶玉财冷笑一声:“嘿,你想尽孝道也不挑时候,这是什么事,替得的么?”玉山说:“怎么替不得?来,我求你把我绑起来!”陶玉财说:“你硬要尝一尝棕索子的味道,我也不拦你,那我就你们爹崽俩一齐绑!”陶秉坤一听,急得朝门外大喊:“玉山你莫蠢,莫寻亏吃!”玉山闻声便拉门,可门被锁着,玉山就把门擂得嘭嘭响,边擂边叫:“爹,你还好吗?”陶秉坤道:“我没事!你叫屋里人莫急,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你回去再给我拿几个粑粑来!”玉山在门外应了一声,又转而对陶玉财说:“陶玉财,我爹要有个三长两短,当心我跟你拼命!”
有月光从窗棂里透进来时,玉山拿了几个粑粑,端了一碗蛋汤来了。但陶玉财不让他进门,玉山只好隔着门和父亲说了会话,五心不定地走了。陶玉财开门将食物送进来,替陶秉坤解开绳索,看着他进食。吃完东西,陶秉坤打个嗝,才问陶玉财:“你打算把我怎么样?”
“坤伯,不是我要把你怎么样呢,”陶玉财假惺惺地笑,“你要跟政府唱对台戏,有好结果么?其实呢,问题好解决,你只要把那个小本子给我,不再讲那些鬼扯腿的事。说实在的,一个农业社领导多吃几块肉,算什么嘛。还有,收回你退社的请求。我马上就可以放了你。否则,我就只有押你参加明朝在乡里召开的保卫社会主义成果的万人大会了。要不,我也没法向乡里交待。”
“那你就押我去开会吧,我也好见见世面,”陶秉坤硬铮铮地道,“我不想把吐出去的痰吞回去!”
“你以为开会好耍?一押上台你就是阶级敌人了。”陶玉财两眼阴鸷莫测,“还记得那一年你们闹农会,如何斗争我公公的么?又打又游乡。我公公躲在双幅崖洞窟里,是你把他找出来的;我公公掉到潭里淹死时,是你这个农会小组长拿索子牵着他。”
陶秉坤不由吃了一惊,那时候陶玉财还小,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急忙辩白道:“玉财,你公公的死意外得很,怪不得我。他是我的亲伯伯,我怎么会害他呢?”
陶玉财说:“这就只有你自己心里清白了。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你今天撞到我手里,你想想看,我舍得轻易放过你么?这就叫报应。”
陶秉坤就气得骂起来:“你,你这个歹毒的家伙,你这是搞阶级报复!”
陶玉财说:“是呀,不错,是阶级报复,是我这个贫农阶级报复你这个漏网的地主分子兼劳改犯的爹!不过你怨不得我,这都是你自讨的。你省点气力应付明天的大会吧,说不定要吊你的半边猪呢!”说完,就走出去,锁上了门。
陶秉坤发现他没有绑自己,以为他忘了,这时陶玉财在门外说:“坤伯,我优待俘虏,你好生困一觉吧,要是想逃跑,当心民兵的枪子钻你的屁股!”
陶秉坤半睡半醒地蜷伏在地板上过了一夜,晨光照亮窗棂时,听见山谷间铜锣嘡嘡作响,一个沙哑的喉咙在吆喝,叫所有社员早饭后去庄坪开会。他爬起来,摸摸缠在头上的青布帕,感觉到藏在里面的小本子还在,心里就踏实了一些。牛尾锁一阵咣朗作响,门开了一条缝,一碗稀粥递进来。他接过稀粥,唏溜唏溜几口就吞下了肚,揩嘴巴时才发现是碗隔夜粥,已经有点馊昧了。他用脚踢响了门。守门的民兵喝道;“想造反呀?”他高声说:“我要擦把脸!”他想今天上台挨斗,定会见到许多老熟人,眼屎巴巴的会让人笑话。过了好一阵,门才打开,那民兵紧张地拿枪比着他。他说:“你放心,我不会跑的,我的脚又跑不过你的枪子。”他慢悠悠地走到灶房里去,双手捧起水缸里的水往脸上浇,然后撩起围裙悉心地擦脸,眼角等处擦得特别仔细。擦完脸,民兵就把他的手反到背后,用棕索捆上了,不过捆得不是很紧。他被押到门外的禾场里,陶玉财暧昧地笑着走近他,忽然从背后亮出一顶新做的高帽子,高帽子用旧报纸糊成,上面有歪歪斜斜墨迹淋漓的四个字:漏网地主。陶秉坤颈根一挺,抗议道:“我不戴!我是中农,不是地主!”陶玉财说:“戴上你就是了!”说着举起高帽子用力往他脑壳上一罩。帽边的竹片戳疼了他的脑壳,眼一眯,眉际迸出几点金星来。幸有头帕挡了一下,否则会戳破头皮。
陶秉坤被押解上路了,远远望去,他头上的高帽子似倒扣着的一只铁皮喇叭筒。社员们纷纷跟在武装民兵的后面,青壮年按照乡政府的要求每人扛着一支梭镖或者一根木棒以壮声势。这情景与当年闹农会时极为相似,实际上人们的梭镖大都是当年梭镖队用过的,如今已经锈迹斑斑。如果有人用索子牵着陶秉坤,他便会感觉自己就是被农会游乡的地主伯父陶立德了。陶秉坤一边走,一边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味之中。
天空阴沉沉的,似乎也蒙上了往事的色彩。陶秉坤爬上松树坳,有些气喘吁吁了。突然,坳口那棵苍劲的古松后跳出两个蒙面人挡住了去路。刹那间,陶秉坤就认出了蒙面布后面的真面目,因为他们的衣着和姿态都是他所熟悉的。他们手里横操着扦担,其中一个可笑地叫道:“把我公公留下来!”陶玉财懵了一下之后就清醒了:“玉山,福生,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戏?是不是学梁山好汉劫法场呵?”玉山和福生只好将脸上的布扯下来。玉山说:“玉财,我们只想把我爹留下来,他这么大年纪,经不起斗了。”陶玉财指手划脚,唾沫横飞:“你晓得你们这是什么行为吗?是现行反革命行为!”玉山说:“我们只想我爹不吃苦,我们不反革命。社我们也不退了,把我爹留下来好么?”陶玉财说:“你们不退也不行,想耍我这个社长呵?”玉山恳求道:“玉财,我们还是一门堂亲呵!我给你嗑三个响头好不好?”说罢,把扦担一扔,拉着福生就跪了下来。陶秉坤正为儿孙的可笑之举生气,一见他们跪下,顿时无比愤怒,走过去在玉山屁股上踢了一脚:“给我起来!把你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光了!”玉山仰起脸望着父亲:“爹,您受不起斗了的!”陶秉坤怒不可遏:“有什么受不起?你给陶玉财磕头我才受不起,你再不起来,我就学杨令公,一头撞死在松树上!”说罢陶秉坤真的对准松树低下头,摆出弓箭步。玉山只好拉着福生赶紧站起来。陶玉财悻悻道:“玉山,你看见了,你爹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既然他不怕斗,你操什么闲心!”玉山双手搓一搓,毅然说:“你若不放我爹,干脆连我也一起绑吧,我陪他。”陶秉坤横眉怒喝:“我不要你陪,你以为去喝酒呀?!”玉山却不理睬父亲,自动把双手反到背后,让陶玉财绑。陶玉财说:“本来就该绑你,你也是闹退社的一员。既然你有要求,我就给你一次尽孝的机会。”说罢一挥手,命令一个民兵将玉山的手绑了。福生犹豫了片刻,也过来说:“那,把我也绑了吧!”陶玉财一掌将他推开:“去去去,你又没要退社,绑你作甚!你的要求也不迫切,再说我也没多余的索子了!”福生只好呆在一边,惶恐而疚愧地瞟着被缚的祖父和二叔。民兵们推着陶秉坤重新上路了,玉山紧跟在他身后。陶秉坤气呼呼地不发一言,直到下了松树坳,快到乡政府所在的吴家大院时,才回头骂了玉山一句:“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蠢崽!”
万人大会还未开始,陶秉坤和玉山被押进乡政府的一间杂屋里。进门一看,已经关了一屋人。有庄坪的地主吴兆武,有曾和玉山定亲却和玉林鬼混,后来嫁给老地主吴清斋为妾,接着又成为小地主吴兆武姘头的王桂芝,有专门偷鸡摸狗的痞子,还有两个刚从县里遣送回乡的右派分子。除此之外,就是一些闹退社的社员,不过他们都没戴高帽子,陶秉坤算是别具一格了。陶秉坤蹲到屋角,咬牙蹙眉不吱声,他不怕皮肉受苦,但让他与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为伍,使他感到羞耻,心里有一只猫爪在抓挠,说不出的难受。
而此时的玉山,则愤地怒地盯着王桂芝。他此生的磨难和孤单,都与这个女人有关。而王桂芝对他的怒视漠然置之,因为她不知他姓甚名谁,虽然她和他定过亲,却是没有见过面的,何况如今她老了,过去的事情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快晌午时,这一屋人才被民兵推推搡搡往会场赶。会场设在吴氏祠堂前的草坪里,说是万人大会,其实全乡十几个农业社统共才一万多人口,顶多来了四、五千人。不过也不算少了,望过去黑压压一大片。会场四周插满了彩旗。天上的阴云已经散开,阳光如同一盆温水兜头泼了下来。多好的艳阳天呵,陶秉坤忽发奇想,这么多人若同心协力种一天玉米,要种多大的一块土呢?
陶秉坤被推上了台。姚乡长站在台上,瞥他一眼就转过脸去了。姚乡长过去一直对他很气的,今天却像不认识他一样。陶秉坤不禁在心里说,你忘记吃了我家多少荷包蛋了吧?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五类人被押到了台右,闹退社的人则被勒令站在台左。一个民兵见了陶秉坤高帽子上的四个字,便要将他拖到台右去。他竭力反抗,争辩道:“我不是地主!”
那民兵居然拖他不动,把脸都气红了,立即从腰里解下军用皮带,二话不说就照他脸上抽来。陶秉坤躲避不及,啪一声脆响,正抽在嘴上!上嘴唇立刻绽开,流下一注腥红的血。
“爹!”玉山一声惊呼,赶忙过来护住他。
陶秉坤舔舔嘴边的血,吼道:“你凭什么打人?”
那位民兵扬扬皮带:“你他妈还敢犟嘴,不给老子站过去,老子又赏你一皮带!”
说着又伸手拖他,他不动,那皮带便又挥起来了。台下立时腾起一片闹哄哄的声音。这时姚乡长快步过来,对那民兵说:“要注意政策。把他带到一边来,我要问话。”
那民兵就瞪陶秉坤一眼,将他带到台左僻静一点的地方。姚乡长将他头上的高帽子取下来,对那民兵说:“还没定他为漏网地主呢,定了再戴不迟。”
他这么一说,陶秉坤对他的好感就回来了。
姚乡长站到他跟前,手叉在腰里,说:“陶秉坤,你要是悔改,现在还来得及。”
陶秉坤闭口不言,他不是那么轻易动摇的人。
姚乡长痛心地说:“你是禄生同志的祖父,是革命干部的家属,怎么要挑头闹退社呢?你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看看。”
他并没有挑头,但他懒得解释这个,他径直说出自己的想法:“农业社这么搞下去,没有好日子过。”
姚乡长说;“农业社才搞两年,你怎么晓得没有好日子过?解放前你搞单干,过好日子没有?搞农业社,是毛主席指出来的金光大道,是共同富裕的必由之路,你连毛主席都不相信了么?解放前,你见过汽车、穿过胶鞋没有?现在,不都有了!建成了社会主义,我们还要建共产主义,到时候家家户户吃白米,穿新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呵!而你,竟要退社,想拉我们时代的后腿!”
姚乡长越说越愤慨,使他无言以对,但并没有说服他。
姚乡长说一气后问他:“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把头低下来:“有,在我脑壳上。”
姚乡长不解:“什么意思?”
他想从头帕里翻出那个小本子,手一动,才想起自己被绑着,便说:“请乡长翻一下我脑壳上。”
姚乡长便迟迟疑疑地从他头帕里抠出那个小本子来:“这是什么?”
陶秉坤说:“你仔细看看就晓得了。”
姚乡长满腹狐疑地捏着小本子走了,陶秉坤被推到台前要求退社的这伙人里。由于他站在最前面,看上去就像是这伙人的领头。
斗争大会正式开始,乡党委秦书记走到台中央,举起一个铁皮喇叭筒大声作动员报告。由于喇叭筒冲着台下,所以陶秉坤听来瓮声瓮气,不甚清楚。他茫然地瞟着台下攒动的人头,接着就眺望远处那条沿着山脚蜿蜒而来的公路,公路上的汽车像甲虫一样蠕动着。秦书记的话零零碎碎地落入他耳中:“我们……警惕……打退资本主义势力的猖狂进攻……一定要无情打击……地、富、反、坏、右,你们听着……决没有好下场……”
直到吴兆武被推到台中央,陶秉坤才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吴兆武浑身筛糠,虾米一样勾着腰。一个民兵对他膝弯处踢了一脚,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接着,他被剥去了上衣,露出一身比作田人白得多的肉。“吴兆武,你老实不老实?”一把干竹枝举起来了。“我老实我老实。”吴兆武双手伏地,放肆点头。但那竹枝还是呼啸而下,抽在吴兆武赤裸白皙的背上,吴兆武疼得哎哟一声叫。陶秉坤听出了那叫声里的夸张成份,便很有些看不起他,换了他,是根本不会叫的。被人打这并不丑,但你一疼叫告饶,那就丢人现眼了,这就是陶秉坤的荣辱观。尽管吴兆武疼叫连天,有问必答,拷打并没有停止,背上细长的血痕渐渐地密集起来。“吴兆武,你是不是挑唆社员退社了?”吴兆武呜咽道:“呜……是,是,我交待……”唰!竹枝抽下去了:“挑唆了哪些人,快说!”吴兆武全身一颤,双手抱住头:“我说,我说!”吴兆武眼睛朝台左这帮人瞟过来。陶秉坤明显感到他那乞怜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下。果然,吴兆武把他拉扯上了:“我,我挑唆了……陶、陶秉坤。”陶秉坤心中顿时一堵,头皮都麻了,破口大骂道:“狗地主你放狗屁!”但是拷问者和吴兆武都不在乎他的态度,继续往下进行:“还挑唆了谁,快说!”吴兆武一边呻吟,一边将台左这伙人的名字逐个点了出来,有几个他还不认识,但是拷问者告诉了他。拷问停止时,吴兆武背上血肉模糊,已经直不起腰来了。
这时姚乡长又过来,将陶秉坤拉到后排:“看到了吧?接下来要斗退社的为首分子,我劝你还是及时回头,好汉莫吃眼前亏。”
陶秉坤说:“我反正一身老肉像松树皮,竹枝子抽不烂。”
姚乡长噎得脸都黑了:“若不是看在禄生同志面子,我才懒得劝你呢!明白告诉你吧,你一挨斗,性质就变了,你自己吃苦不说,还要连累你的家人。”
陶秉坤却问他:“小本子你看了没有?那是什么性质?农业社这号败家子当家,鬼都不信富得起来。”
姚乡长想想,说:“如果农业社不是这号人当家,你退社不退?”
陶秉坤愣了一下,才迟疑地道:“那……当然不退喽。”
“好!一言为定!”姚乡长忽然兴奋起来,一掌拍在他肩上,“我负责撤换你们农业社的领导,你呢,到台上去宣布,撤回你退社的要求。这样今天的大会功德圆满,大家都好!”
陶秉坤将信将疑:“你是说,撤掉陶玉财?”
姚乡长说:“当然!这号人不撤,会贻害社会主义!你快去表个态,说一句话就行,说你是受阶级敌人挑唆,受了蒙蔽,现在觉悟了,不退社了!”
陶秉坤舔舔唇上的血,干涩地应了一声:“好吧。”
姚乡长急忙命人给陶秉坤松了绑,将他推到台中央。他揉揉酸疼的手腕,看一眼台下,用略带沙哑的嗓门悲怆地说:“乡亲们,我陶秉坤,今朝要吞自己吐出去的痰了。我并没有受阶级敌人的挑唆……不过现在我自己觉悟了,我不退社了!”
他说完,就看着姚乡长。他没有完全按照姚乡长的吩咐说,姚乡长似乎并不计较,走到台前,把双手举过头顶说:“大家热烈鼓掌,欢迎陶秉坤回到我们革命队伍里来!”
会场立刻响起一片密集的掌声,恍如一场伏天袭来的暴雨喧哗不已。掌声中,陶秉坤被姚乡长牵着引到台下,站到社员当中。当他仰头往台上望时,不禁吃了一惊,台上的人就像在电影幕布上一样,看得那么清楚!他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自己刚才在上面演了些什么哟!
所有闹退社的人都以他为榜样表了态,简单地说一声:“我不退社了。”就获得了释放。玉山下了台,紧挨着父亲站着,身体微微发抖,似乎还心有余悸。姚乡长满面红光,抓着铁皮喇叭筒走到台前:“社员同志们,今天的斗争大会,取得了辉煌胜利!资本主义势力的猖狂进攻被我们彻底地打退了!但是,我们不可以被胜利冲昏头脑,应当清醒地看到,阶级敌人是不会死心的,树欲静,而风不止……退社现象的发生,就是阶级敌人蓄意破坏的结果。特别是有些坏分子,钻进了农业社的管理层,他们侵吞集体财产,贪污腐化,是社会主义这棵大树上的蛀虫!他们中的有些人,本来就是阶级异己分子,本来就是破落地主的孝子贤孙!譬如石蛙溪农业社的陶玉财,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我宣布,撤销陶玉财的一切职务,把他揪上台来斗争!”
突如其来的戏剧性变化惊得陶秉坤目瞪口呆,当他看见陶玉财面如死灰站在台上,头上戴着那顶刚从他头上取下不久的高帽子时,他狠狠揪了自己一把,想证实是否是在梦中。